她們走出的時候,背影很慢,但很妖嬈。我突然感動了,在上海,第一次留下的眼淚沒有聲音,甚至還沒有溢出眼眶,就被手掌擦掉了。那個時候,窗外的細雨沾滿了玻璃,我驀然發現,眼淚和雨水的區別就在於溫度——冷和熱,這表麵的東西,竟然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境界。
病好了。每個中午,我去打電話,在學校大門一側的電話廳裏,對著話筒說話,有時候人多,就等,坐在煙味彌漫的長木凳上,像個孩子一樣。一個接一個地看,有人打完了,急忙進去。想好的話瞬間忘卻,對著話筒,突然忘記了要說什麼。我感覺到腦袋像口袋一樣空空如也,夜晚不眠中想好的,那些激情或者痛徹心肺的話驀然消失。很多時候,對著話筒,是長時間的沉默。
每天中午都要到五角場郵局買幾份報紙回來,主要是《參考消息》。有喜歡的雜誌,也喜歡買來看。很多時候,下第一節課溜回宿舍——我喜歡一個人的時光,站在窗前,聽外麵的車聲和人聲,看窗外葉子上麵的蟲子和陽光,透徹的灰塵在房間的碎陽光中飛舞。我寫詩,就著一張一張的白紙,寫下隻屬於一個人的痛楚和憂傷。
和母親的“戰爭”一直延續,不屈從,就是忤逆和反抗。母親急了,讓弟弟打電話要我回家,我說回家幹什麼?母親說,給我種地。我不,我要有自己的生活。沒過多久,母親遭受了鄰居的毆打,接著是弟弟。聽到消息,我憤怒了,站在電話廳裏,腦袋裏血液激蕩,似乎有萬千慌亂的蛇蟲,它們要擠破我血脈的牢籠。趟著積水,到宿舍樓後,那裏沒人,適合一個人放聲大哭。
那種疼——我受夠了,但它們一次一次襲擊。我請假,不被允許,做好了偷跑回家的準備。唐和胡攔住了,他們口口聲聲,要我忍。我忍,我知道,那是一個病,心裏的病、世界的病和人的病。我的胃常常疼,不敢想起老家,乃至有關他的一點蛛絲馬跡。
除了唐和胡,這事情我沒再和誰說起。不需要的,連自己都無法製止,誰還可以?有一天,一個人走到楊浦大橋,高高的橋,我站在上麵,看十裏煙波浩淼,船舶緩慢,微小的車輛、人和幾乎不作流動的水,表麵的運動和內心的激流,我想一躍而下。那時候,橋上除了偶爾幾個步行來去的老人,沒有人會阻止我。
回來後,一夜沒睡,想睡,但眼睛睜著。他們的呼吸就在耳邊,街燈映照的房頂一片模糊。車聲漸漸少了,臨近的夜總會歌聲縹緲。黑夜的上海,我聽到它在淩晨時候的安靜,有一些鋼鐵的心跳,在樹木、花朵乃至看不到的塵埃中蓬勃而又落寞。
故知
我知道,他在上海。剛到學校的時候去參觀寶鋼,看到黃海,渾濁的波濤上麵船隻很少;空無一人的車間鋼花飛濺,沿途的廠房和樓宇都是安靜的,大片的法國梧桐和木棉樹,還有一些我記不住名字的樹和花草,偌大的寶鋼不見一絲喧囂。我們看,看,看,耗費了一個上午。
我想起了他,一個堂兄,早些年就在上海,在寶鋼,後來聽說在一個公司的打樁隊,全國各地跑。我給老家打電話,總要問問他到底在哪兒?上海那麼大,大得叫我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他。
有一天突然他打來電話,讓我去。公共汽車之後,我問,一個老人說,還遠著呢。沒有公交,隻有打車。終於找到了,他正和一些人打牌,很親熱。中午在樓下的一個四川菜館,要了3個菜,兩瓶黃酒,坐在那兒吃喝。
說話,說家鄉話,卷著舌頭的聲音在空蕩蕩的飯館裏回響。還沒有真的開口,故鄉浮現了,那個村莊,一些人,一些草木,在日光或者陰雨當中,呈現的大致輪廓如在眼前,清晰、深刻、粗糙而又迷離。我說到了父母、弟弟和過往的事情,細微的疼刀子一樣,一點點切割,然後慢慢撕開——不知何時,又下起了小雨,到處都是水,淅瀝的雨珠似乎貧窮和苦難的眼淚,嘩嘩不停。
好長時間沒有見麵和聯係,第二年春天的一天,他來了,在四平路外,打電話給我,我出去。他帶著我,又到外灘,站在隔江的東方明珠和金茂大廈前麵,照了兩張像片。又去南京路和人民廣場,就是看,說話,傍晚回到五角場,我做東,在一個小飯館裏請他吃飯,喝白酒,菜肴中有一個叫“上海青”,素的,我喜歡吃。
梅雨
那雨似乎就沒有停過,日夜下,從高空,滿地都是,越積越多,平麵的水泥板上都是汪汪的一片。我們走來走去,一雙鞋子濕透了,再換一雙,所有的鞋子都穿過了,晾在陽台上的第一雙鞋子還濕漉漉的。那段時間,很多人在雨中洗腳。沒過幾天,東方電視台的新聞說,有的地方水災了,領導前去噓寒問暖,送給災民不少錢款和糧食。
一連三個月,都在雨中。臨近放假,又要考試。昔日煙火沸騰的撲克銷聲匿跡,大多數人安靜在課桌上麵,任憑窗外的雨珠連綿而落。越是緊張的時候我越是覺得清閑,在眾多人的朗讀和默記當中,我坐在床上,就著雨珠,把從五角場買來的盜版《笑傲江湖》一頁不落看完。和唐討論了對令狐衝這小子的種種看法之後,才拿了書本和筆記,加入備考致勝為自己的龐大行列。
雨聲一直是個打攪,叫我焦躁,回家的欲望持續高漲。而那些死記硬背的考試內容,亂飛的蒼蠅一樣,嗡嗡嚶嚶地,攪得我心慌。我又想起了中學時候作弊的情景,它是個啟發。我小心裁了紙張,收起往日的龍飛鳳舞,工整地將難記的內容正反麵抄寫,掖在袖口試了試,竟然滴水不漏,叫我滿心的歡喜。
終於考完了,全部及格。我等不及,要回家,那天的雨很大,在學校對麵的火車票代辦點冒雨排隊,買到了次日的車票。攥在手裏往回走的時候,飛馳的車輛濺起的汙水猶如大魚掀起的波浪。我小心躲避著,飛快跑過馬路。第二天中午,他們送我,在雨中,胡、徐和唐竟然哭了,看不到眼淚,隻有哭聲,在我跨上的出租車門口,雷聲一樣響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