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小,人多,把兩張或者三張桌子放在一起,要16瓶“孔府家酒”,雙份的花生米、牛肉幹和風爪;征求女生意見之後,要啤酒或者果汁。一瓶一瓶的酒,一個個的人,喝著說著,暗色燈光下的臉龐逐漸漲紅,遠遠看起來,就像幾個熟透了的大茄子,在狂風中搖擺。
有幾次喝多了,但沒有人醉——我們還要喝,王回來說:吧台的小姐說沒酒了,我明明看到那兒還放著那麼多。氣乎乎地把空瓶子抓起來,倒轉往嘴裏倒,隻有一滴白色的酒液銀子一樣滑出來。我提議秦去,秦嘴巴猶如水槍,不一會兒,又拿回來8瓶。
圖書館
那是最好的去處——周二和周四下午開放,從大門出來,橫穿四平路,到處都是枇杷樹和棕櫚樹。秋天,葉子微微發黃,棕櫚老讓我想起小時候夏夜裏搖動的蒲扇。有時去早了,就在麵前的小亭裏坐下來;看一邊路上行人,男的少看一眼,女的則目送她們的身影被轉彎處的冬青灌木或者枇杷樹遮掩。
我第一個要去的是報刊資料室。那一年秋天和冬天,我在裏麵一直翻看這麼幾家雜誌:《十月》、《當代》、《天涯》、《讀書》、《隨筆》、《上海文學》、《解放軍文藝》。第二個是圖書室:先後借閱了《存在論》、《蒙古秘史》、《命運之書》和《中國的唐古特——西藏邊區和中央蒙古》、《正義論》。第三個是一樓右側的流動書店,常有上海的書店來這裏賣書:我先後買了《瓦爾登湖》、《昆蟲記》、《天龍八部》、《射雕英雄傳》、《論法的精神》;為唐推薦買了《中國人史鋼》、《詩經(文白對照)》、《宋詞賞析》;為徐推薦買了《懺悔錄》(盧梭)、《曆史哲學》和《十日談》。
圖書館的窗戶經常不開,到處都是書籍散發的黴爛氣息,書頁當中似乎有水,常常粘住手指。高高的書架隨時有傾倒的危險,一本一本書擠在一起,睜著眼睛看我,粗細不一的字跡令人暈眩。累了,悄聲叫唐一起出去。兩個人坐在門前的水泥台上,看見上海的天空,偶爾的廣告氣球在高處飄搖,難得的白色雲彩在藍色空中緩慢飄動。
枇杷黃了。我第一次吃,酸甜,還有一點澀。開始不敢摘,總是順手牽羊,吃一顆,還想吃一顆。有人看到了,但沒製止,覺得膽壯了,公然跑到一座日式房屋後麵,摘了半書包。拿回宿舍,和他們三個一起吃了好幾天。
晚上自習,也去圖書館,路上隨便買201電話卡。有時拐彎,趁夜色,去往五角場。晚上,那裏繁華,很多的人,很多的貨物,我們在其中穿梭,看到好看的衣服、盜版的圖書和光碟。入冬後的第三天,張、唐和徐,叫我一起去了一次,一人買回一條劣質的毛毯,老是掉毛。覆在被子上麵,感覺暖和了許多。
空空如也
我和唐,兩個人,沿著四平路,向南走。大同路那邊有一個8路或者52路公共汽車站,可以直達外灘。我們從四平路的左側,一直走,像兩隻羊,看到小巷子裏麵的發廊和洗腳屋,曖昧的玻璃門被曖昧的紅簾子遮住,偶爾有個影子,是胸脯,然後是臉,她們的眼睛像是拉動的兩隻小鋼球,有規則地轉幾圈,停止,和頭顱一同收回去。
有一段時間路麵施工——車輛繞道,看見穿黃色衣服的忙碌的築路工,細碎的塵屑飛起來,甩在他們臉上和身上。外灘,黃浦江上的白色泡沫、易拉罐和紙張,但很少。我們扶著鐵欄杆,往下看,連串的深漩渦攪動的泥沙清晰可見。側麵的烈士紀念碑鎦金大字反射陽光,隔江望見的體育館和東方明珠、金茂大廈似乎油畫,來往的船隻汽笛聲聲,引擎的轟鳴遠了近了。正麵的和平飯店、花旗銀行,一色的歐式建築,暗色的大理石花紋明顯。
和平飯店一側,有幾家性用品商店(徐和唐拉我進去看過幾次),它們躲在飯店的一角,深而幽暗。接著是南京路、步行街、人民廣場,我們轉來轉去,迎麵的人,後麵的人,都是華麗的,偶爾有幾個也像我們,神情和衣飾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來的。兩邊的樓宇很高——隻能說高,掛滿宣傳標語和廣告。路過很多的專賣店。我先後去了鱷魚的和金利來的,不看質量,隻看標價。盤算身上的錢——竟然沒有一件可以讓我拿走的。我臉紅了,沮喪,出門時,反複喃喃說:空空如也,真是他x的空空如也。
中午了,餓,但沒人說吃飯。從華聯商場、八佰伴出來,向回走,依稀的來路,像迷宮,三兩個人,在裏麵暈眩,東張西望。看見包子店、四川菜館、湘菜宮、天津狗不理包子、蘭州拉麵。我說吃包子吧,他們相互看看對方,點頭,進去。24個包子,3碗餛飩。那一次,我結帳,不到50元。
在藥店,老大的藥店——我看中昂立1號(標價300多塊,母親身體不好,據說那藥可以排除體內垃圾)和三鞭酒(標價500多塊)。我想春節放假,就帶昂立1號給母親。
回到學校,發誓再不去外灘,不去南京路和人民廣場。但卻忍不住,兩個周末之後,就要放假了,又去,在華聯商場4樓,看中了一件適合老年婦女穿的灰白色風衣,記下。臨放假的前一天,買了。那一年,在外灘,南京路。大致買了這麼一些東西:一件白色的連衣裙、一件灰白色風衣、一頂綿織帽子及圍巾。算上吃飯、飲料、照相和車費,不過1000元。
後來去浦東,路過青年森林公園;在保稅區,漫無目的地轉。有人買了冒牌的勞力士表,有人買了3塊,說回去送人。我看上的很多,但一件東西也沒買。來回坐輪渡,一次一人5元或者10元。在江上,人是晃動的,整個大地和天空都是不穩定的,我們站起來,詩人一樣四周看,姿態昂揚,心裏卻堆滿貧窮的孤獨和蒼涼。
沒有誰可以真的了卻你的心病
沒有誰——真的,在夜裏,在酒後,我感到了,誰可以進入,並且用溫情的刀子割掉另外一個人內心的病恙呢?真的沒有。冬天,我生病,感冒,發熱了,不知道醫院在哪兒。也不想對誰說,在課堂上,趴在課桌上顏色迷離地聽老師講課,四肢關節的酸疼讓我在深夜頻繁呻吟和叫喊。我疼,沒有人可以替代,我痛恨自己的身體,我一次次擰著胳膊的某一個部分責問自己。
他們知道了,唐和徐帶著我,出大門,穿過四平路,在走過圖書館,出另外一道大門,對麵的院子幽深,眾多的綠葉遮住了低矮的日式瓦房,地麵的泥濘和黴爛的苔蘚上布滿自行車的痕跡。學校的醫院很小,白色的建築在安靜得叫我覺得它也像一個病人。她們來看我——孫和秦,兩個嫻靜的女孩子,坐在對麵的床沿,眼睛裏麵堆滿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