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生死花園(2 / 2)

從16歲到現在,目睹的死亡已經夠多,開始的驚懼和惋傷逐漸消淡,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壞事還是好事。讀中學時候,還親眼看到一個光棍的死,就在學校的一側,高高的黃土崖麵突然有一塊倒塌了,他被埋在下麵,我們很多人用手去拋,好不容易拋出來,看見他的臉色全部鐵青,像是一層黑漆。送到醫院急診室檢查時,解開他的衣褲,竟然聞到一股新鮮精 液味道,在充滿蘇打水氣味的醫院裏格外刺鼻。他已經39歲了,一個光棍,臨死,還有精 液溢出,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了,是壓擠而出的麼?如果不是,那麼他又為何在死前盎然高挺?以致死後還在向我們證實一種本能和欲望的蓬勃存在?抑或在黃土壓身的那一時刻,他遭遇到了什麼——這個疑問一直在,遇見、聽說和想到死亡,就想起他,想起他的那種新鮮的精 液味道。

我還知道,自然的死亡和夭折大有區別,在鄉村,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形式,已婚和未婚之間也有一道鴻溝。所謂的自然死亡,大都是指肌體的病變和衰亡而導致的死亡,夭折則是外力所加。由此,我想到,自然死亡的一個重要因素是,當事者已經清楚意識到了,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肉體在疾病和時間所發出的死亡信號;而夭折突然,不可抗,當事者不會清楚地感到了死亡的指爪接近生命肌膚的冰涼感覺,這才是一個完全的悲哀。

村裏的一個孤寡老太太,我十幾歲時,聽她講故事,每次去,她都要說,俺昨夜又進了一次閻王殿,那裏麵風真大,人真多。還詳細形容了閻羅和小鬼的姿勢和麵容。還有一個老人,停止呼吸一夜,第二天早上長出一口氣,悠然醒來,第一句話就是“俺到閻王殿走了一趟”,而且臉色灰白,表情凝重,儼然真的一樣。親眼看到的人自然更加深信不疑,聽說的也都一陣沉默。

就我自己而言,16歲夏天的一次觸電,失去知覺的瞬間,腦子空白,繼而是大片的綠色樹木,空地上青草肥厚,其間還搖曳著幾朵色澤黯淡的花朵。如果不是在倒地過程中將有缺口的電線拉斷,我想,那一次,我真的就會從那樹木和花草之間,走到一個誰也看不到的地方。

母親信仰基督之後,總和我說,信基督的人死後身體不僵硬,春節在家時,外村的一個信徒死了,母親特意去看,回來說,人家的身子就是軟軟的,活著一樣。我說怎樣可以呢?母親嗔怪說,你還不信,下次有人不在了,讓你也去看看——我想母親隻是說說而已,我也肯定不會去的,有一種怕在裏麵,它在阻止。我時常感到奇怪的是,為什麼人死之後就覺得可怕了呢?即使同床共枕多年的夫妻,生養自己的父母,這才是更大的恐懼——因為它很殘酷,是人在人之間製造了不應當的隔閡,它的悲哀應當比死亡更深更重。

人死後的墳塋為什麼也成為了生者恐懼之地,就像我,夜晚經過,總是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那一夜,走過兩個墳地之後,到馬路上,內心的緊張和恐懼才隨著燈光的出現而漸漸消淡。到和尚溝村外,就聽到了集體歌唱的讚美詩,雖然摻雜了當地的方言和口音,但在夜晚,那聲音依舊叫我心裏微微顫抖,感覺有一種異常清澈的河流,緩慢地覆上身體和內心。因而,我相信,所有的宗教對生死都是澄明和清澈的,它們看透並知曉了生和死所有的形式和含義。這一點令人欣慰,我也覺得,沒有什麼比洞徹這兩個人生命題更為智慧的事情了。

有一晚,偶然看到法國影片《生死花園》,其演繹的生死充滿意義,充滿了人性的善良和寬容:二戰期間,四個人合謀炸毀了德軍的鐵路,被抓;即將槍決時;一個目擊他們行動過程的老工人受傷了,在病床上央求妻子去告發他,妻子應允。四人幸免,老工人被德軍從醫院拉出,就地槍決。德軍撤走後,四人先後去看望老工人的夫人。最後兩個人一起去,第一次,沒有告訴老夫人是他們炸掉德軍鐵路的;返回路上,二人歉疚,決心說出。老夫人開門就說:我知道你們會回來的,但沒想到會這麼快。二人說那件事也是他們幹的,老夫人說,這我也知道。老夫人最後對他們說:不要張揚,就讓我的丈夫安靜地享受他小小的英雄夢吧——要求的死,小小的英雄夢,我想這生死之間,肯定有著一座闊大而豐富的花園,那裏不隻是無所事事的亡靈,還應當有更多的做著小小的英雄夢的人。很長時間,我一直清楚記得,自己觸電那次驀然看到的景象,我不敢確信那就是一座花園,但綠樹、青草和花朵總是美好的,它充滿象征,讓人安心、從容——有人說,那裏的生活很冷,但一定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