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夏天,一向迷信鬼神的母親突然改信基督教。冬天回去,母親一周沒去聚會,算是破例。我覺得,有信仰總是好的,鼓勵她多去參加聚會。又一個周末,吃過晚飯,母親要去,我找出風衣給她穿上,又遞給她手電,送她出門。那夜有風,不是很大,但也很冷。站在院子裏,風吹動的枯樹像是舊年的哭泣,地麵的碎枝和枯葉,被風和塵土裹脅,貼著地麵,發出嗤嗤啦啦的聲音。
夜裏10點多,母親還沒有回來,我著急,怕她路上滑倒,或者有別的什麼事情。一個人打了手電,去接她。夜路冷靜,還有些恐怖,熟悉的路也變得陌生。但基本的方位和走向不會忘記。我清楚記得,出家不遠,右邊的山嶺腳下,是村裏的祖墳,爺爺死後就葬在那裏,他的墳前是水渠,每逢春夏,有人放水澆地,水就不可避免地流入爺爺的墓穴。記得母親總是說,你爺這些年可沒少喝水。曾有幾次,動議將爺爺的屍骨遷出,但又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不慎而導致什麼禍殃。直到1998年,奶奶病故,才把爺爺的屍骨挖出來,重新裝了棺材,和奶奶一起,遷到了3裏之外廟坪新墳。
爺爺是個盲者,42歲那年因白內障失明,一直到69歲死,再大的太陽在他眼裏也不過一直螢火蟲。這次路過,雖然事隔多年,少小的膽怯被成熟的虛妄代替,但看到了,仍覺得害怕,有一絲冰冷的東西,從後背,蛇一樣遊弋散開。我還知道,祖墳當中,還埋葬著從來沒有見過麵的大爺爺。他41歲那年患病死了。多年後,他的墳頭早已和田地一般平整了,隻剩下一塊孤零零的墓碑。
記得小時候,和武生他們比試膽量,一個個趴在高大的祖墳邊上,瞪著眼睛往裏麵看,裏麵也沒什麼,就是幾根白色的骨頭,上麵覆滿塵土,枯葉散落。但也總覺得有些衝撞,對祖先不敬。此去多少年,這個念頭仍舊沒有消失,每次路過和想起,心裏就有一種說不清的不安和歉疚。
再向前,山嶺的右麵,是另外一個村人家的祖墳。仍在山嶺路下,臥在平麵的田地裏。與爺爺相比,他們的先祖幸運,因為旱地,少卻了渠水澆灌。這對逝者來說,起碼是個形式上的避免和安慰。但它所帶給我的恐懼記憶也是深重的,小時候,冬天起早上學,天還沒亮,或者下午回來遲了,路過,總覺得後麵有個亦步亦趨東西跟著,還可以聽到他們呼吸。有幾次,我看見,那墳地裏突然冒出一縷像是傳說中鬼魂的影子,嚇得撒腿就跑,有一次,還尿濕了褲子。
仔細想來,對鬼神的深信不疑源自祖父的鬼故事和母親一貫的對鬼神的崇拜。總覺得,在天地之間,除了人、動物和草木等等可見的東西之外,還有一種令人驚懼的生物在其間活動。以致慢慢長大,這種“信”便成為一種與生俱來的夢魘,一生都無法剔除。隨著時光,軀體日漸成熟乃至老化,尤其是目睹了許多人的“死”之後,對鬼神也像對待生死一樣,漸漸麻木了。
這種麻木顯然正常,而且無可避免,我不知道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一個根本的問題是,死亡的景象對於生者來說,的確是對生者的一個震撼,盡管它們稍縱即逝。曾經記得爺爺死時的情景,一個人,在一個中午,沒有人和征兆的情況下,就離開了人世,這對那時隻有17歲的我來說,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打擊。早先,總是聽到村裏人說,哪個村的誰誰誰不在了,怎麼死的。因為很少親眼目睹,除了些許的恐懼之外,幾乎不留任何痕跡。頂多再去那村的時候,偶爾會想起誰誰誰已經不在了——如此而已。而一旦遭遇到親人的死亡,我相信痕跡是隆重的,甚至帶有一定的摧毀性。
但爺爺的死並沒有引發我的多少悲傷,到現在也是,我甚至沒在他靈前和墳前哭過一聲,也沒有一滴眼淚。去年回鄉,和弟弟專程去他和奶奶墳前拜祭,走近時,仍舊膽怯,害怕那土墳裏回突然冒出一雙手掌,將我也拉進去。但事實上,作為長輩,他們不會的,即使有靈,他們隻會希望看到自己的後人活得更好。燃燒的冥紙,在風中,很快就成為黑色的灰燼,我還特意買了一包好煙,先放在自己嘴巴裏,一支支點燃後,倒插在他們墳前。而二表哥的死顯然超出了我的預想,不光是他死得突然,還有他死後數日內所帶給整個村莊和親戚們的巨大驚異。
二表哥是上吊死的,死後一個月,村裏和大姨家裏一直有異常的情況,夜晚的吼聲、家裏的異常響動……其中以小姨說話變做二表哥的聲音最為驚異。那年我16歲,帶著弟弟,晚上,睡不著,一直看椅子上有一個人坐著,微笑著看我,模樣就像二表哥。弟弟還小,早已熟睡,我驚異,開燈之後,椅子上空無一人,夜的靜和想象的恐懼包圍了我和那個夜晚。第二天晚上,我帶著弟弟,一起到大姨家,把母親叫了回來。
2004年春節,和弟弟騎摩托車路過摔死的大表哥墳前時,也感到害怕。清楚記得,弟弟說,大表哥的墳就在那兒,要不要去看看?我拒絕了,其實我很想去看,但恐懼讓我選擇了離開。我一直在想,一個人死了,他的身體進入泥土之後,會是怎樣的一個狀態?我無數次想起爺爺死後的表情,至今還都如活著的模樣——身穿黑色的中山裝,足蹬奶奶做的布鞋,身體肥壯,臉色黑而紅潤。眼睛很大,閉著,睡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