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姓爸爸的人(3 / 3)

這是令我欣慰,同時也擔憂——我不知道究竟為什麼擔憂……我想,兒子會遇到的……這應當是好事。有很多時候,他突然衝過來抱著我,把腦袋貼在我的小腹上,一遍遍說:“爸爸,我愛你!”我不知道兒子怎麼了,心裏一陣感動,眼淚流瀉而出。我每一出差,兒子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我的麵前,抱住我說:“爸爸早點回來,一路保重,兒子愛你!”這時候,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回來時候總是給他買一些好玩、好吃的東西,還有衣服和喜歡的玩具——不然的話,心裏就像欠了兒子什麼一樣,長時間惴惴不安。

很顯然,在自己的成長曆程當中,我忽略了自身——肉體的變化,這時光中的植物、易碎品和速朽之物。對於兒子,我觀察得細致一些,給他穿衣脫衣和同眠的時候,我有意無意看:雖然六歲了,身體上仍有一種奶香或者青草的氣息,叫人迷醉和憐愛。忍不住撫摸和親吻,把他抱在懷裏的時候,我覺得與任何人相擁都不曾有過的感覺……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想把他一口吞下或壓進自己的身體。

兒子肯定不知道我的這種感覺,就像我像他一樣小時,父親用胡子在我臉蛋和胸脯使勁摩擦一樣——這種愛是無以言表的,語言在它麵前蒼白無力。有時間與兒子分開睡,早上叫他起床——他赤著身子,或是趴著、或是仰躺,或是蜷縮,或者舒展(長長的身體像是一張柔韌的弓,酣睡的表情呈現天性的坦然),很多時候,他的小 雞 雞硬硬翹起,一顫一顫,似乎是一支小鼓槌。我覺得詫異,爾後釋然(憋尿的緣故,身體的自然反應)。

吃過早點,兒子出發了,他下樓,我在陽台上看著他走——他背書包行走的樣子讓我內心潮濕,他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走,姿勢優雅而自覺——每次看他的背影,心中便有一種極其柔憐的感覺,浸軟了骨頭。放學時候,他和同學們一起走(他們在討論問題,或者是相互指責。有一段時間,兒子一直對一個喜歡在路邊撒尿的男同學進行不妥協的“口誅”,每次都把那個同學說的唔啊啊地哭著回家;後來又專注地保護一個比他個子矮的同學,每次都要把對方送到家門口才回家。)有時候我去接他,他總是像魚一樣在眾多的學生當中穿梭,被我逮住才不情願上車。

相對而言,與同學一起回家,自然多了一些趣味——畢竟是隔代人,他一定體會到了與我在一起的枯燥。每次放學回家,洗手,吃飯,就趴在桌子上寫作業——勤奮而認真,有時候背課文給我聽——他給我講解其中的意思(對兒歌當中的螞蟻、風箏、狐狸、狼、小豬、刺蝟、烏鴉等等動物尤其感興趣,會把它們的故事繪聲繪色,添油加醋地講給我和媽媽聽。)有時候讓我給他畫一些圖形——這方麵我是笨拙的,總是畫不好,有時候他幫我校正——每次做完作業,都要我以他的口吻給老師寫一張紙條——他說我寫:“楊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課文背得又快又好,聲情並茂。請老師檢查。謝謝老師。”再後來改成了“楊銳把語言老師布置的作業做完了,請老師檢查。謝謝老師,老師您辛苦了。我一定幫你打掃衛生。”

從兒子這些話當中,我覺得了一種敬畏,或者說一種無意識和無條件的順從——其中還有一些奴性的成分(這些話大致是老師教給或者有意引導他們的)。有好多次,我對兒子說出自己的想法——還沒說完,兒子就急得臉紅脖子粗,與我爭吵說:同學們都這樣,老師就是這樣說的(剛學前班,就獲得了這樣的思想意識,叫人擔憂)!我還要辯解,兒子扭頭走了,找媽媽簽字。好久不理睬我。

長時間在偏僻的沙漠地帶生活,兒子像我一樣不諳世事,單純透明。背得書包一天比一天重,夏日上下學之間,要穿過大片的樓房和暴烈的陽光,T恤濕透,臉龐黝黑。我覺得心疼,每隔一段時間,就和妻子帶著他去酒泉或者嘉峪關玩耍——在廣場和公園,讓他玩遍所有的遊戲項目。高興了,兒子說:今天我高興得像烏鴉。若有一點不順心,便嘟了嘴巴,說:我的心情壞得像鱷魚。

我聽到了,覺得新鮮,但實在不知道“烏鴉”“鱷魚”和他的心情之間到底有什麼聯係(當他和他們長大,現在的漢語詞彙恐怕要被再一次的刷新和顛覆)。最近的一次,兒子忽然把我叫做“姓爸爸的人”(無意識的隆重賦予、期望和肯定),這個詞語讓我有一種前所未有的震撼——或許兒子是無意的,隻是與我矛盾時不想直呼爸爸,以此表示自己的一時好惡,但對於我而言——兒子這句“姓爸爸的人”絕對是一個空前絕後的創造。

我想:我和兒子,是處在同一平麵的人,也是相對的兩個個體生命、兩個人、兩個世界、兩個相交但卻越走越遠的點、緩慢而迅即的圓規、根係相連的叢生植物、一前一後奔跑的兩隻動物——兒子時常會對我說:爸爸,等我長到你現在的樣子,你就像姥爺一樣老了(或說:你就是一個老頭子了)。我看看他,眼神蒼茫,情緒沮喪,摸摸他的腦袋,不知道說什麼好。兒子看著我的表情,接著說:爸爸,我覺得傷心!我聽了,內心猶如雷聲滾過,一陣撕裂的疼痛。兒子哭了,眼眶紅紅的,把腦袋依在我的胸脯上,吧嗒著小嘴說“你是姓爸爸的人,我是姓兒子的人。咱們是兩個人,一個是爸爸,一個是兒子。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