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姓爸爸的人(2 / 3)

鄉村的夏夜從地麵升起,有時候是穿過煙嵐進入到每一個角落,太陽被山峰收買,歸圈的雞們一聲不吭,白肚皮的喜鵲和俗名“彈弓”的黑鳥(大致是鷹隼的近親,嘴尖爪利)聚集樹顛,把村莊吵鬧得一無是處。活潑忘我的兒子沉靜起來,站在薄暮的院子裏,一遍一遍衝幽深河穀、對麵山坡和馬路、層疊田地不妥協地喊:“爸爸”“媽媽”“爸爸”“媽媽”……稚嫩的聲音好像一把刀子,聽到讓人心顫,繼而心疼。有好幾次,我在對麵馬路上聽到,眼淚嘩的一聲湧了出來——恨不得一步蹦到兒子麵前。

我母親說:每次都那樣,隻要你們回來晚了,或者不在家,銳銳就站在那裏喊爸爸媽媽。怎麼叫,怎麼拉都不回屋——他一定與我有著某種難以言說的默契,有著與我割舍不斷的情感維係——他就是前生的我,或者我就是前生的他(一個人成為另一個人的延續,其中不僅僅是巧合。我相信,冥冥之中還有一種看不到的手掌,在靈巧安排。)我們就這樣輪回著——交替著,像兩個永不分割的生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回到巴丹吉林沙漠,兒子很快轉換角色,進入到另一種地域和人群的生活之中(或許他對自己出生之地有著天然的認同感)。秋天黃葉隨風飄飛,塵土像是沙漠的翅膀,乘著長風飛翔。天氣晴朗的時候,兒子和會他媽媽一起,到戶外的文化廣場、活動中心及兩座人工湖邊去玩,每次都跑得滿身大汗,嚷著吃冰淇淋、喝飲料。有時候主動要求去吃牛肉麵(這一點與我截然相反),也像我一樣喜歡吃米飯,但比我好吃肉(一天沒肉都不行),每次能吃我的兩倍。

有一次在姥姥家,下午煮米粥,兒子走過去看了看,對嶽母說:“放點肉嘛姥姥!”嶽母說:“中午剛吃了,下午喝米粥好。”兒子不高興了,努著嘴唇抗議說:“不放肉你這飯咋吃啊?”說完,就朝門外走去——肉食主義者,據說具有創造力、攻擊性和不妥協的進取精神——從一開始,在兒子麵前,我就沒準備把自己當威嚴、高大和唯我獨尊、十全十美、百般無錯的爸爸看待,我想我是他的朋友抑或兄弟,是兩個不同年份出生,但卻要同在這個世界生存的,最相像和最親密的男人組合。

成長,不僅僅是肉身,還有意誌、精神、素質和靈魂——我的訓斥和教育是徒勞的,隻能被反抗(自食其果)。兒子也從來沒把我作為具有威懾力的“爸爸”看待,在他心目中,我隻是一個時常使勁抱著他拍他後背的男人,時常在床上與他打鬧的人,時常咬他手掌、與他爭搶玩具、在他媽媽麵前“告狀”的“爸爸”。他很調皮,又很安靜(前者是爬高上樹,獨自下水,玩雙杠,獨自跑很遠的路回來找媽媽;坐在汽車上就想開著跑。後者則是有時候一天不出門去玩,不願叫任何同學和朋友,一個人拆裝玩具,看動畫片。一句話不說。)我想前者是兒子繼承了我幼年的脾性;後者則抄襲了我現在的精神和肉身狀態。

到幼兒園,那麼多的孩子,他是最老實的一個,時常坐在不起眼的角落當中,不參與老師組織的活動,不與其他同學打鬧——這大致是他最初的方式有關:不願與人分享,生氣時常說:不給你玩了。導致了其他孩子對他的疏遠和排斥心理——我當然不能對他講“人的社會屬性”“與人和諧為貴”等等空洞的道理。妻子一次次邀請熟悉的家長帶著孩子來玩,讓他們一起做遊戲、背兒歌和看動漫,讓他們爭吵、搶奪、甚至打架——一個月後,兒子重新在幼兒園重新活躍起來,還參與了六一晚會,跟著一群小孩子在舞台上表演舞蹈節目(《中國功夫》)。

我揪心——直到現在,我仍舊是一個自卑的人,不願意出入有很多人參與的各種場合,哪怕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集市,我都覺得非常別扭,好像有無數的眼睛在輕蔑,無數的嘴巴在嘲諷——這種心理疾病大抵是十八歲前後在鄉村的生活境遇造成的,也或許是自小貧苦、常受欺辱造成的——在兒子幾次被同學合夥欺負後,我與妻子一致的是:鼓勵兒子與人拳來腳往,但不要找事,動輒欺負別人——隻要自己受到欺負,不要哭,一定要還擊,而且越強悍、越淩厲越好。

這樣一種灌輸——“仁慈博愛”是一種境界,而“適者生存”何嚐不是世界的真相呢?交給一個剛剛六歲的孩子以暴易暴、捍衛自身,我想這可能是方式的問題,而不是思想的偏差。我也時常覺得:兒子性格和內心像我——過於柔弱了(有幾次放學路上,被高年級同學合夥欺負,鼻子出血,還有一次被同學搶了玩具,隻是哭,不敢追要。)——對螞蟻甲蟲及其它生命的憐憫和喜歡是本性,對同類的關懷和仁愛是品質,而對同類乃至外來的力量所給予的傷害和疼痛——我想這應當就是反抗和還擊的理由吧。

促狹、陰暗的性格與心理,我不喜歡甚至——所幸,兒子沒有,從來不背後捉弄和戲弄其他人——格外看重友情(我去接他,他要步行和要好的同學一起走;或者讓我把他的同學也接上,送回家裏。)還有一種鋤強扶弱的道義精神(時常給受欺負的同學打抱不平,別的同學要打自己要好的同學時,他總挺身而出,拉著逃跑或者加入戰鬥。)每次帶他出外,都不忘給要好的同學買一份小禮物,過生日隻叫自己喜歡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