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懵懂甚至愚蠢年代,我做過的那些錯事——或許早已沒有了記憶,直到今天,受過我傷害的人有的大都已去世——到現在我才知道,在自己的成長年代,卻不是當時想和看到的那樣——沒有一個人真心嗬護我,而是我不覺得和不懂得。——而現在,這個“懂得”,卻是自己的兒子無意中教給我的——早在他沒出生之前的1996年,華北那個叫做蓮花穀的夜晚,漆黑得隻有亂七八糟的星星,夏夜的屋頂上到處都是飛飛停停的蚊蟲——後半夜,風涼了,露水下來了,結在我被子和裸露的腳踝上——我忽然醒來,看看深邃的夜晚,我想到一個奇怪的問題:在我之後,或者就在我身體之內,肯定還有一個像我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他與我惟妙惟肖——我覺得興奮,這個想法讓我聯想到了其他一些東西,比如愛情、婚姻——未來的生活。
這個夜晚開啟了我的另一種夢想,其實,它世俗得不能再世俗——從一個人到另一個人……從爺爺到父親,從父親到我,這種延續和傳承像是一根顛簸不破的鏈條(從中可以嗅到濃鬱的腐朽和永恒的氣息)——用肉身和靈魂的形式,鏈接和擊敗了強大的時間(神奇的本能和繁衍)。三十歲那年,夏天,懷孕的妻子在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醫院(解放軍第五一三醫院)剖腹產下了——另一個我和我們。
我一直想要個女兒(女兒讓我覺得了人生當中最柔綿、仁慈和光亮的部分),但是兒子(多一些自由、桀驁、強悍、責任和勇氣)也好——護士抱他走出產房,我隻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睜著眼睛,黑黑地,眼光掃過我(懵懂甚至無動於衷),很快又被送進嬰兒護理室。我擔心妻子(此前,聽說了太多產婦因出血過多而離世的事件),沒有和嶽母一起跟著護士去看他。確認妻子安然無恙之後,我才去認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個我,尤其是臉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後來,見到的人都說,兒子簡直就是我的翻版)。趴在嬰兒床前,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個於今看來並不“奇怪”的想法——另一個我真的來到了與我同在的這個世界——如此真實,又如此陌生。
巴丹吉林夏天熱得遍地是火焰,我們住的宿舍樓大致修建於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期,一色蘇聯模式建築,二樓(頂樓)簡直就像是架在火堆上的一個大蒸籠。每天搓洗尿布,他黑色或者黃色糞便有色無味——我第一次不怕髒,抓起汙跡斑斑的尿布在水中猛搓,漂洗——由此也想起自己小時候,父母也是如此這般……人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從那時候,我懂得了父母之愛之難——為自己當年對父母反抗甚至忤逆感到慚愧。
沒過多久,我們搬家,和很多人一起住在廢棄的幼兒園內——好像是醫護室,濃鬱的蘇打水味經久不散。兒子在慢慢成長,出第二顆牙齒時,就開始叫我爸爸了(我第一次享受到了這一種被尊稱、被證實、被接受和被認可的欣悅和幸福)——我總是在想:是誰讓他來到我的麵前,成為另外一個我?我該怎樣對他?他將來會是怎樣的一個人,將來從事什麼樣的職業?有著什麼樣的品質?
夜晚的窗外,兩棵老了的楊樹不停拍打手掌。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很多閃光的沙子(甲蟲在上麵不知疲倦;老鼠從這幢房子到另外一幢;鳥雀在枝頭夢囈;滴水敲打時間的骨骼。)兒子(與我們家族和平民曆史血脈相連、不可分割的人),在我們身邊呼呼而睡,身上每一個地方都是圓的,棉花一樣的皮膚散發著濃鬱的奶香——我從額頭親到腳,喜歡把他的一隻手或者腳整個含在嘴裏,輕輕咬(往往口水漣漣,情不自禁)。喜歡在月光下看他的樣子,努力想象他未來成長的每一個可能的細節——冬天,一場大雪覆蓋了巴丹吉林,也凍裂了水管,每天早上,門口和窗縫上都結著一層潔白的霜花。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們才聽說,我們的隔壁,另一家居住的房間,很早之前有一個人割腕自殺了——第二天,我們便搬到了一座寬敞的樓房裏居住。兒子對此渾然不覺,喝奶還是從前姿勢,睡覺喜歡蹬被子,翻身,有時候會突然哭起來;有時候咯咯笑,哭完笑完,又恢複原狀。沒過多久,兒子發燒40攝氏度,我連夜打車到百公裏外的醫院——護士把他頭發掛掉,從頭上輸液——我害怕,極力阻止,護士說,嬰兒隻能這樣,要不從腳上紮?妻子和嶽母也說沒事的,孩子都這樣。
二零零三年初冬時分,我們帶著他回到了我出生並長大,且有過無數刹那幻想、幸福、疼痛和悲傷的地方(生身的歡愉;苦難和自然的成長生活)——南太行的鄉村到處都是寒冷,溫熱的白天,枯草圍繞的家居,野兔的近鄰。兒子和侄女兒——弟弟的女兒,他的姐姐一起,玩得天昏地暗。有時候打架,兒子總是占先,舉著兩隻小手,或者搖晃著抬腳踢腿,幾次之後,小侄女兒便不再反抗,一挨打,便哭起來,跑出好遠。兒子站在原地,照舊——繼續擺弄自己的興趣和戰利品。
再一年夏天,在南太行鄉村,兒子四歲了,這也是我工作後在老家待得最長的一次,農活之外,帶著母親、小姨媽,夥同弟弟和幾個小侄子、侄女,到附近的地方去遊玩,兒子給著爺爺、已經上學的小侄女,在院前院後玩耍(那裏有他喜歡的蟬衣、甲蟲、飛鳥和蝸牛。)常常要爺爺給他摘未成熟的蘋果,讓奶奶背著到山下的小賣部買吃的;與弟弟的小女兒爭著讓奶奶背和抱,兒子常常以“我小”。“我是奶奶的孫子”“我回家少”等為充分借口,將姐姐說得啞口無言,隻能一步一顛地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