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故事的那個人不在了,厚厚的黃土掩埋了他,還有另外一個人——距今已經7年了,因為埋在莊稼地裏,他們的墳頭上幾乎沒有荒草,風中的塵土和花粉吹來吹去,有那麼多的莊稼、總也鏟除不盡的茅草,以及天空中飛行的鳥雀、蝴蝶和蜻蜓,想來他們也不怎麼寂寞——但有點浪費,自從他們埋在這裏之後,這塊地就換給了我們,地板薄,一钁頭下去,就是石頭了,又比實際麵積小了好多。
我所說的浪費,對地下的爺爺奶奶而言,是個標準的不敬和忤逆。但事實如此,對於死者,對後人最好的愛絕對不是將自己安放在某個地方,年年時時享用他們的悼念——最好的方式就是消失,一絲不剩,油燈一樣,灰燼一樣,風吹即滅。而一個地域和人群的風俗是強大的,根深蒂固,久撼不動。幾乎沒有人可以逆轉——距離不遠的武安市城鄉早就實行了火葬製度,但總有一些老人不願意屍骨成灰——害得後輩趁夜將他們的屍骨拉到很深的山裏,或者偷偷拉到我們沙河的地界上,挖坑埋葬。
但沙河沒有人願意接受,發現之後,便通知給逝者家屬,“勒令”其盡快將先人屍骨掘走,不然,有愣頭愣腦的,非給挖出來暴屍荒野不可。對此,我感到慶幸,爺爺奶奶死後,安然、幽閑甚至闊綽地躺在自己的麥地裏(在我看來,比壁壘森嚴、貌似高貴的公墓還好)——省得來回搬遷,遭受驚擾,又使父母省心不少。帕斯卡爾說:“我們永遠都不能用同一種方式來判斷同樣的事物。”我忽然明白:人矛盾最深的根源在於功利,利我排他,自己與自己的戰爭,又何嚐不是同類與同類之間的戰爭呢?
對於爺爺奶奶(即使火葬,灰飛煙滅),我是懷念的,隻要我還在,就會懷念不止,父親和母親也是的——兩個人,畢竟存在過,畢竟在一個屋簷下磕磕碰碰,你來我往——記憶來源於生命、精神和肉體的經驗。其實。對於逝者本身而言,遺忘的擔憂是多餘的。爺爺是一個粗通文墨的農民,直到我13歲時,他還能將毛主席語錄和列寧文集的部分章節倒背如流。他還是一個講故事的能手,我12歲之前,幾乎每個晚上,都躺在他的左邊,讓他講故事,雖然都是一些神鬼妖怪和僵屍之類的,但也讓我聽得津津有味,緊張處,連大氣不敢出一口,身體發抖,抓住爺爺的被角或者手指心裏才有了一點膽量。
應當說,那些故事是我在鄉村,尤其幼年時代的精神盛宴——那時候的鄉村異常枯燥,除了偶爾來個說書的、看電影和裝模作樣看戲,就是連綿無際的農活和功課了,當然,同伴之間的打鬧、火拚和相互拆台也是少不了的。記得爺爺給我講了這樣的一個故事:一個木匠,趁夜趕路,路過一片楊樹林時,遇到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遂同行,住店時,店主送給他一個小盒子,說睡覺時一定把它放在枕邊。木匠懵懂,但依言而行。半夜,狂風四起,飛沙走石,聲破屋瓦。一條巨蛇破窗而入,血盆大口正要吞噬木匠的時候,他枕邊小盒子突然打開,一道亮光之後,一個金色的精靈突然躍起,直撲巨蛇頭腦,不消一刻鍾,巨蛇立斃。
這個故事,夥同一個叫做《王恩沈衣》(就是《忘恩負義》的諧音和故事原版)的故事,一直跟隨著我。中學時候,我還將後一個寫成了故事,博得了老師和同學們的誇獎。從那時開始,老覺得故事中的那個小盒子特別神秘,一次次追問爺爺:那道亮光到底是什麼?爺爺說,裏麵裝了一隻特殊的蜈蚣——蛇妖或者蛇的克星。對此,我有些茫然,也有些興奮,不由得對蜈蚣產生了敬意。而不論在西方還是東方,蛇是人類的一種性暗示或者象征,有時候奇怪地想:那蜈蚣又是什麼呢?是不是扮演了隔斷牛郎織女的王母娘娘、上帝或者禁欲主義者的角色,還是另有其他隱喻?
有一次看《巴黎聖母院》,誇西莫多靜靜地躺在已經死去多時的愛絲米拉娜身邊,隱隱覺得,這也是有意味的——除了雨果的,還應當有另外一種,譬如身體在愛情之中的某種必然性,以及生作夫妻,死同穴的某種價值觀念——而當時,我是不理解的:故事僅僅是故事,由此及彼的聯想往往和日常生活乃至黑夜中的某些事物和動靜結合起來,而沒有上升到更為廣闊的層麵和哲理的高度。
爺爺40歲時雙目失明——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爺爺,一個大男人,幾乎在一瞬間喪失了光明,內心的苦疼是顯而易見的——但可以肯定:他絕對沒有想到海倫·凱勒,更不會因此而奮發,作出一些什麼偉大的事情來,貢獻給整個家庭或人類,而是默默承受,用黑暗的眼睛穿梭在時光之中,也用拐杖的敲敲打打日複一日地重複著鄉村的歲月。慢慢地,爺爺竟然學會了做飯——奶奶顛著小腳下地,約摸時間差不多了,爺爺就抱了柴禾、點火、洗鍋、淘米、做飯(隻是不會蒸饅頭、烙餅之類的高難度活計)。當然,眼盲會帶來諸多不便,但是,爺爺的盲多次給我帶來機會:可以無視他的存在,偷吃奶奶家的糖和餅幹,還有其他一些好吃的東西。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欺負——不道德的行為,公然的偷竊在一個盲者麵前發生,至今我覺得羞愧,也始終是個汙點。更為不好的是:直到爺爺奶奶的死,我都沒有對他們說實話。那時候,隻要奶奶不在,我進出他們家簡直如無人之境,隨意妄為。奧地利經濟學派主要代表人物米塞斯說:“理智的行為和非理智的行為區別在於:前者隻犧牲暫時利益,但是這個暫時利益是表麵上的犧牲,因為這些犧牲可以通過後來的成功得到補償。”把這句話拿來的意思是:盡管爺爺奶奶在那個時候損失了一些東西,直到離開人世都沒有知曉,但他們不僅在生前已經得到補償,而且還在死後,讓我覺得了歉疚甚至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