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往事的深度(3 / 3)

奶奶是個粗糙的人,聽話如風過耳,不留痕跡,從不深思,母親說像是一根炮,一點就著。奶奶最大的喜好是聽別人說她的好話——不管是好意還是歹意,假意還是真心,隻要說好,就把自己心裏話、家務事、連同個人隱私一股腦掏出來。為此,奶奶活得很輕鬆,也很滋潤,到70歲,牙齒和身體還比青年人結實很多,中午吃飯時候,有人路過,總是可以聽到她坐在院子裏嚼食結成硬塊饅頭的咯吧聲。爺爺死後,奶奶下地,有一次,家裏被盜,雖沒有丟了什麼特別值錢東西,但也十分惱火,站在院子裏就罵,罵得天翻地覆,不可一世,連賊者的祖宗十八代,包括夭折的孩子都包括上了。事實上,據鄰居說,就是村裏另外一個婦女幹的,但奶奶堅決不相信,梗著脖子強。事隔一個多月,奶奶丟了的東西在那個婦女家裏出現,奶奶還是不信。照樣和那個婦女過從甚密,做了好吃的飯菜和東西,還不忘給她家端一碗和送一些過去。

我讀中學時候,忽然暗戀起同班的一位曹姓同學,後來才知道她是奶奶堂兄的孫女。但暗戀還沒有進行一半,消息卻像風一樣傳遍了遠近十幾個村莊,一時之間,風聲水起,四處飄揚。有一天放學回來,奶奶專門找我,訓導我不要招惹她娘家的閨女。我沒有想到:簡單的暗戀竟然滿城風雨,連爺爺奶奶都驚動了。鄉村的愛情,或者說鄉村的暗戀,真的就像一麵掛在老槐樹上的鍾,怎麼敲怎麼響,有動靜,但沒有滋味。赫拉克立特說:“我們對於神聖的事情大都不理解,因為我們不相信它。”我敢說,在那個年代的鄉村:我的奶奶乃至更多的奶奶,或者更多的長輩和同齡人,他們不相信的神聖的事情肯定還有很多。

與爺爺不同的是:奶奶早就預知了死亡。98年春天,我回家,奶奶說她總是吃不下飯,吃一口吐一口,餓得難受,但不能吃。我對母親說後,夥同表弟和姑夫,帶奶奶到醫院檢查——癌症晚期,無可救藥了。站在醫院大門前的台階上,看著滿頭白發,身體敦實的奶奶——有一陣風吹過來,卷著塵土和早春的樹芽氣息,打落了我的眼淚。這時候,我24歲,親眼經曆了幾樁死亡,不免心中戚戚,看著一個人行將離開,惆悵和哀傷當是必然的。中世紀的基督教哲學和倫理學家聖·奧古斯丁說:“一切自然物,必定都是善的,因為隻要它們有了存在,便有了他們自己的一個品級和種別,更有了一種內在的諧和。”

我相信奶奶乃至更多的人,於世於人都是獨立的,也是善的,擁有一種內在的和諧,包括身體的和心靈的,甚至靈魂的。但我無法阻止一個自然物的自然朽敗和消亡——這也是殘酷的。而奶奶沒有想到的是:她一直看不起,甚至不喜歡的我老實巴交的父親,她唯一的兒子,在她人生最後的時光裏,竟然比任何人都好,都孝順,從她臥床不起的那天起,父親寸步不離,白晝夜晚,始終守著自己的母親。我的母親後來告訴我:父親為幾乎天天奶奶洗澡、梳頭,喂水喂飯和端送便溺更是本分。聽了後,我感動了,我從來沒有想到:平時從不多說一句話、悶頭悶腦有點傻的父親,竟然如此孝順和熱愛自己的母親。每每想到這裏:我的腦海裏總是晃動著父親為奶奶洗澡、梳頭、喂飯的情景——花白的頭發,結著泥垢的梳子,骨頭和幹在上麵的皮膚……父親的手是怎樣滑過的呢?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重70公斤的奶奶便瘦成了一把骨頭,叫人心疼。但奶奶信心堅定,生的欲望一直很強烈,直到死的前幾天,仍相信自己的病一定會好起來,還要等著我娶媳婦,抱重孫子。我笑笑,坐在她的麵前,忽然感覺到了一種可怕的東西——就像一把利刃,緩慢地,在身體上來回切割。奶奶去世的那天中午,我正在返回西北的路上——行前,醫生說,奶奶至少還能活半年,可沒想到,我還沒有到達目的地,她就走了。後來回去,母親對我說:奶奶死的第二天,在麥場上搭了靈蓬,晚上突降大雨,僅有父親和弟弟為她守靈,水都淹沒了父親和弟弟的膝蓋——他們就在連綿大雨和大水之中,守著奶奶的屍骨和亡靈。

每次想到這裏,我想哭,對於奶奶,我是有愧的——我答應過她,她離開人世的時候我一定在身邊,可是我沒有……還有早年,偷吃了她那麼多好吃的東西……但對於父親和弟弟,大雨之夜守靈和送行,我始終覺得那是一種高貴的美德。朋霍費爾說:“曆史的內在的正義僅僅褒貶人們的行為,而上帝永恒的正義則試練和裁判人們的心靈。”(《獄中書信》)2003年冬天,我再次回到遠在冀南的村莊,春節快到了,我叫了弟弟,一起去給爺爺奶奶上墳,兩個人,跪在長著冬麥的田地裏,麵對兩塊墓碑,忍不住涕泣出聲,看著黃裱紙和紙錢在火焰中慢慢成為灰燼,黑色的碎片蝴蝶一樣飛遠,突然感到一陣恐懼——真害怕會有一雙手從地下伸出來……倉皇離開,走出好遠,再回頭觀望的時候,合二為一的孤獨墳塋依然孑立,隻見還沒有滅盡的火焰,像是爺爺在世時的旱煙鍋,有一些隱約的光亮,在漸次隆起的冬日黃昏,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