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代價了,或者說,這些就是罪過留給個體生命的負擔。於今看來,爺爺眼盲的最大意義就在於此了,對我而言,是這樣的,但對於他本人而言,中年的殘疾帶來的“福利”可能僅僅是少了出入田地的風吹日曬和幹渴勞累。對此,我想爺爺一定這樣想過,但對誰也沒有說出——他去世的時候,是1990年冬天的一個正午,整個上午,他還和奶奶,還有我和表弟,在一起用笨重的鍘刀切玉米秸稈——午休時,我回到了自己家,奶奶去了姑媽家——大約兩個小時,再返身回來,他就沒有氣息。
令我覺得殘酷的是:爺爺的死太多倉促了,無意識,無征兆,不合常理,難以叫我(當然,父親和姑媽比我更為難過)接受。但我沒哭,看著他安靜地躺在那裏,麵龐依舊紅潤,三天不失色,我沒有感到特別的悲傷,從始至終一滴眼淚都沒掉。我不知道為什麼,但絕對不是對爺爺沒有感情。這個問題很多年來我一直在想——唯一合適的解釋是:那時候還小,對死亡有著一種本能的疏遠和無意識的隔膜,盡管逝者是自己的親人。
奶奶是個小腳女人——關於她的小腳,我僅僅見過一次,她的腳就像長不大的玉米穗子,又像是一個短粗的木楔子,上麵的白色老繭一層一層,再加上一層一層的白色裹腳布——奶奶解的時候,我躲開了,忽然想起毛澤 東批八股文那句話:“就像懶婆娘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但奶奶的身體很結實,在她那輩婦女當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地裏活計差不多都能幹。但奶奶有一個同村其他婦女沒有的優點:很會使用人,絕對做到人盡其才。典型的例子是:我和同歲的表弟長到10歲,奶奶就抓住了這個天然資源,每個周末和假期,都把我們安放在他們家裏,做我們最愛吃的,蓋家裏最好的被褥,我們隻需要做的是:不停地為她做農活,上山打柴,挑糞、切幹草和挑水漚糞。
如果牽強一些說:奶奶在無意識中掌握了克魯泡特金的互助法則:“互助是我們道德觀念的真正基礎”。這看起來是一個普遍的方式,盡管沒有形成自己的理論,但它已經是哲學生活化的典型案例了。但就我個人而言,小時候,奶奶給我的印象不好,甚至糟糕。大概有兩點:一是她和爺爺十分偏向表弟和姑媽一家,我不能為她做農活之前,見到我臉就扭到一邊,看一眼都覺得讓我沾了便宜。即使我能為她幹活了,雖然不怎麼明著袒護表弟,但背地裏一直給表弟更好的東西;二是對爺爺有些悖逆,這裏麵的內容包括很多,至今,似乎隻有她和我們村的某些人知道了,相信再過10年,除了我和我的父母兄弟外,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了。
奶奶有四個弟弟,還有一個妹妹,其中兩個兄弟在距離我們村5華裏的石盆村,另外兩個兄弟和一個妹妹在山西左權縣一個鎮子裏。四個弟兄當中,老大老二兒孫滿堂,老三老四卻孑然一身,老姨也一生沒有生養,後來要了一個幹兒子,撫養大後並不孝順。我11歲那年寒假,奶奶帶著我去山西老舅老姨家。雖然隻是隔了一道山嶺,但山西的氣溫要比河北低10攝氏度左右,北風呼嘯,連綿的大雪紛紛揚揚,曲折的道路和突兀的高山銀裝素裹,看起來都像是神仙夢境。那一次去,我感冒了,躺在火熱的炕上,感覺像是一條熱鍋上的魚。有一天,我睜開眼睛,看到一張俊美的臉孔,汪汪的大眼睛、粉白的皮膚,她一直趴在我的身邊,目不轉睛看著我。在那個瞬間,我的身體和內心猛然一陣翻動,像是潮水一樣,猛烈、迅速。
沒有比這樣的情景更動人了,美得幸福得讓我至今覺得心疼和快樂。還有一個情況,我不知道該說還是不該,或許是對逝者的不敬——有一天上午,陽光照在高大而荒蕪的山嶺上,我從老舅家跑到老姨,莽撞推門,卻看到老姨夫正在幫因患腦血栓而身體不便,小解後的老姨提褲子——我看到了,老姨或者女性最隱秘的地方,平生第一次,瞬間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來自心裏,而不是感官。我不知如何是好,怔了一會兒,老姨也老姨夫也看到了我——他們笑笑,我轉身走出了老姨的院子,站在空空的鄉村街道上,看著冬天的陽光,稀黃、微弱,在遠山近嶺上蕩漾。
但另外一件事情卻讓我感到傷心:可能是受奶奶的感染,兩個老舅也都偏向表弟和表弟家——有些時候,個體話語霸權與公共話語鉗製有著同樣強大的威力。哈貝馬斯說:“如果不想用妥協或者暴力來解決衝突,那就得首先要嚐試進入話語狀態,並在世俗的基礎上建立起一種倫理觀念。”而對於我和我們家來說,因為奶奶不喜歡或者說與母親不睦,作為直係親戚,這種話語權利當然就淪落為奶奶一人至上了。也還是那一次,我病得昏昏沉沉,朦朧中,聽到三老舅嘟囔了一句厭倦我的話。當時,我突然覺得了空曠和冷,眼淚流下來,想哭,但又不能,隻好迅速把腦袋塞進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