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與妻兒再次回到南太行老家,初夏山野,翠綠妖嬈。父親拉開抽屜,從櫃子底層,拿出一個黑色的布包,一層層打開,捧出一支口琴。手牽著兒子,到樹影斑駁的院子裏,坐在一塊紅石頭上吹奏。我大為驚詫。在此之前,我從來不知,也不會想到,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竟然懂得音樂,用嘴巴吹出美麗的聲音。
母親說,父親給村裏放羊的時候,時常帶著那把口琴,坐在山坡上吹。我想,那情景要是到了詩人眼裏,一定是:青草浩蕩,輝映天空,群山連綿,猶如屏障。可愛的羊隻似乎飄動的雲朵,父親的姿勢像是一尊鮮活的雕塑。口中琴聲漫過岩石及其苔蘚,草尖和懸崖下的陰影,乃至河穀間淙淙流水與鳥雀們的翅膀。
然而,父親坐在山坡上的樣子未必具有美感,琴聲未必那麼輕盈。那些羊隻並非潔白,而是黧黑。河穀間早就沒有了流水,鳥雀們的飛翔是為了生存覓食。那時候的父親,也不過是為了生計。
那時候,父親吹著,兒子在一邊聽,一會躍躍欲試。我在旁邊看著,驀然覺得了父親的豐富。這樣的一個人,竟然與高雅美妙的音樂發生過如此緊密的聯係,竟然在無人處用一隻口琴傾訴內心,排遣寂寞。
父親吹了一首我叫不出名字的曲子,好像是山西民歌。兒子搶過來,嗚嗚地亂吹一會兒,又給了父親。父親說,聽爺爺給你吹。說完,便吹起了《朝陽溝》片段——我聽得入迷,站在當地,不知是感動,還是驚詫,熱淚一下子衝了出來。
我想我一定被什麼捕獲了。長期以來,在我心裏,父親隻是一個木訥、本份、孤獨、苦難的農民,一個在山野之間勞作大半生,在苦難的風雨中隻知道忍耐和吞咽的人,怎麼會有如此的雅致興趣和愛好呢?我可能真的小看甚至漠視了父親,漠視了他作為父親和農民之外的一切,比如他的內心精神和思想要求,比如他在苦難生活中某些自發的“消解”壓力與悲愴的能力與智慧。
當吹奏之中,除了喂雞的母親,一家人都靜默無聲,站在院子裏,父親的遠處和近處,滿臉的驚異、欣喜和感動。一曲終了,妻子走到父親身邊,說爸你吹得真好。還教三歲的兒子鼓掌。我看著他們,情緒激越。父親聽了,咧開嘴巴,抖著胡須,嗬嗬笑了出來。
臉上的皺紋一下子消失不見,瘦削的父親看起來年輕了許多。我請父親再吹奏一曲。父親想了想,又甩了甩口琴,雙手捧住,吹起了《梁祝》中“化蝶”那一節,樂聲起落不止,悲愴與摯愛,絕望與生死,令人寸斷柔腸,內心驚雷橫衝,思維如潮水奔淌。而到最後,音樂忽然平緩,如乘青草沿坡下滑,如冰層暖流,如泉水浸岸,風吹花開。
再一次全場寧靜,鴉雀無聲,就連不停狂追母雞的公雞,蘋果樹和椿樹上鼓噪的蟬,路口的家狗,也都若有所思,靜默如斯。我情不自禁地鼓掌,然後是妻子、弟弟和弟媳婦,兩個孩子也都學著我們的樣子。一時間,父親被我們的掌聲圍困,雖然不大,但很整齊,雖然稀少,但很熱烈。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下腦袋,然後又把口琴甩了甩。摸出一根香煙點著,把手中的口琴向他三歲的孫子遞來。兒子似乎接住,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放在嘴巴上,鼓著腮幫,卻吹不出聲音。父親站起來,說這樣那樣才能吹出聲音。
幾天後,父親的那把口琴一直被孩子當作玩具,想起來吹下,想不起就當成了砸核桃的錘頭。父親看著,也不說什麼,咧嘴嗬嗬笑。有時候幫著孩子們摘核桃和蘋果,燒板栗,捉知了和剛出窩兒的小鳥。父親的口琴,有時候被放在泥地上,鍋台邊,院門外,門檻上,沾上黑垢,灌了沙子。
我們就要返回西北的頭天晚上,父親坐在燈下,一邊聽我們說話,一邊用毛巾擦拭那把口琴,偶爾抬頭看看兩個在炕上玩耍的孫子孫女,防著他們不小心摔下來。夜深的時候,在妻子建議下,父親又給我們吹了一曲,竟然是騰格爾的《父親和我》。
這叫我們驚詫莫名。父親坐在炕沿上,嘴唇不住挪動,像是舞蹈。夜色濃鬱的鄉村黑夜,父親的琴聲悠揚散漫,洋溢著一種催人淚下的哀傷和親情。我和妻子忍不住流下眼淚,看著專注的父親,覺得了慚愧和不安。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父親母親送我們上車,我使勁抱了抱父親。父親沒吭聲,也沒回抱我。車開走的時候,父親隻是臉色憂鬱地看看我們,站在原地,哈著腰,不住地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