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人也是有根的(1 / 1)

十多歲時候,我懶惰得出了名,別人說起來,都知道我就是拖著屁股懶的那個半大小子,要是再不改,喝西北風都找不到搶不到一個好地方。事實也是如此,想起自己的鄉村年代,我下地幹活的次數屈指可數。有一年初夏,不情願地跟著父親到了地裏,坐在地邊的石頭上磨洋工。父親一聲不吭,蹲在正在成熟的玉米地薅草。太陽大得像碾盤,直罡罡地壓頭頂。我看著父親汗水濡 濕的後背,忽然覺得了慚愧,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蹲在了父親身邊。

父親看了看我,用手背摸了一把汗,咧嘴笑笑,說:當農民不會種地,以後連個媳婦兒都找不上。我說,我不想當農民,不想種地。父親抬眼看了看我,又咧嘴笑笑,手指繼續薅草。父親又說:草多了就把莊稼的養分給搶了,人也是一樣,想法多了,遇事往往會沒了主意,到最後,還是自己吃虧。

我沒有啃聲,父親也沒有看我。低著頭,一邊薅草,一邊蹲著向前挪。我也跟著汗流浹背。父親說:你去歇著吧,這麼點草,我一會兒就薅了了。我遲疑了一下,盯著父親的臉看了一會兒,確信父親是真的讓我去歇著,才起身。可還沒有走到地邊,心裏忽然就慚愧起來,回身看衣服濕成肌肉的父親背影,我歎息一聲,又回到了父親身邊。

再後來的暑假,跟著父親下地幹活,我似乎再也沒偷過懶。和父親並肩在田裏刨地或者收割,他都會像自言自語地說一些話。我當時就是聽,聽過就忘了。現在想起來,父親每句話似乎都包含了某種哲理。比如,他說:這塊地今年種了玉米,下年就得種穀子或土豆了。我問為啥,父親說:一塊地老是種一樣莊稼,養份就慢慢減淡了,長不好莊稼也打不了糧食。還說:莊稼全在根兒上,要是沒使好肥,澆不夠水,遇到大風,莊稼就很容易被吹倒,長不成好莊稼。

父親還說:莊稼跟孩子一樣,小時候沒奶水,吃不飽肚子,就長不成大漢們兒。不論哪一種莊稼,都是泥土裏麵長出來的,石頭上不能種地,磨盤上不能跑馬,啥都是有根兒的。當時,我對父親這些話似懂非懂,覺得他隻是在講他種地的經驗心得,也沒往心裏去。直到2009年3月9日,父親因胃癌逝去,數月間,錐心的疼痛以外,時不時想起父親在世時的某些言語和情景。其中一些是相濡以沫的親情及舐犢之情,還有一些,就是類似於上麵他說過的那些不經意的話。

每一次想到,我都覺得震驚,父親的話,其實就是一些普遍的生活經驗,還有他對一些事物和事情的看法。比如,他說的“啥都是有根兒的”這句話,現在想起來,我忽然有一種洞然敞開的通曉感。我想,父親一生侍弄的莊稼是以根為命的,沒有了與泥土的聯結,莊稼何以成為莊稼?人也是一樣,我們的根就是前麵的那些人,是父親、祖父、曾祖父,還有母親、祖母和曾祖母……這其實是就是一種流動的根係。

似乎也隻能如此這般,一些人匍匐下去,一些人站起來,像年年萌發、成長和收割的莊稼,像枯榮的草木。世間的一切,都如此這般,從地下升起來,再從空中倒下去。一些長出來,一些爛進去。如此循環,如天道,如真理。父親逝去後的很多時候,無論是吃飯,還是喝酒,到有意思的地方去轉,抑或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忽然想起父親,我的心總是針刺一般疼,我想,此時此刻,父親要在多好,我們可以像他們和他們,我們和我們一樣,在地上移動著說話,做事。可惜的是,人也像某一季節的莊稼,一旦抽穗結果,它的使命就完成了,而且隻有一次。

我還記得,每年初夏時節,玉米、麥子和穀子正在成長,每隔三五天,父親總會扛著鋤頭,挨著給莊稼們翻鬆根部的土,隨便鏟掉雜草。在密密的青紗帳與風吹如浪的麥地裏,鋤頭和泥土發出的響聲沙沙地,嚓嚓地,在旁邊的山崖及河溝裏穿梭鳴響,從地邊到地頭,父親來來回回,樂此不疲。

我知道,鬆土是為了莊稼更好更深地把根紮進去,長得更高和結實。而父親,對於我們的那些關愛與嗬護,其實也是像跟莊稼鬆土一樣。因此,我覺得,父親其實是我們的根。也或許,我的根早就紮了下去,遙遠、密集、結實,且時刻傳送著一種無形但卻蓬勃的力量。那力量是和泥土有著深刻關聯的,也和周邊的泥土、風、草木和流雲,甚至日月星光須臾不離,手拉著手,心挨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