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真的不在了,我才知道,他就是始終站在我們前麵的那個男人。這個男人可能是這樣和那樣的,可以貧窮得不能給我們一頓飽飯,也可富裕得買下整個世界。可是,這個男人一旦消失,所有的擔當和痛楚、人世風雨會毫無遮攔地襲擊到我們身上心上。這種損失每個人都要經曆,可每一個人的父親,每一個逝者,留存於我們身心的痕跡,是一生都無法抹殺,且獨一無二的。父親,其實就是在前麵引路的人,就是什麼都比我們先行一步,深嵌於我們骨頭、血液、肌肉、毛孔以及信仰裏的那個男人。
每一想到父親,胸腔就鼓脹,像衝了氣的輪胎,一天不吃飯也不知道餓。這一症狀從2008年8月25日父親確診為胃癌晚期,持續到2009年11月。母親來到,見我每天噯氣連連,想起一土方——發麵,再燒成黑的,擀碎,放在一隻大碗裏,讓我每天早上空腹喝一碗,一連十幾天,胸部才逐漸舒服起來。
我記得,2009年3月10日1時31分。我們的父親在南太行那座村莊故去了,為了等我,左眼一直未閉。母親說,到最後,他還在等我,叫我名字。我和妻子趕到,他早就被穿戴整齊,臉上蓋了一張白紙,再也不會疼痛地躺在了炕上。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放聲大哭,胸脯裏好像充滿了雷電和火焰,我叫爹,叫俺的好爹,再也沒有的爹。
我和弟弟、妻子、兒媳等人,穿著孝衣,哭喊著,在嗩呐和鑼鼓聲中,連同盛放他身體的棺材,一起送到早就堪輿好的墳地。翻開的新土落在他身上,再隆起,再插上纏著白紙的哭喪棒,插上花圈,這個人就永遠不動了。從此,經常端著飯碗在門檻上吃飯,蹲在牆根磨鐮刀、我進門可以喊爹、電話裏可以噓寒問暖的那個人就沒了,近處的村野和田裏,再一年的莊稼和茅草,雨水和日月,都在地麵上找不到他了。
清明節,我沒有回去祭拜父親,叮囑弟弟去,問他,父親墳上的柳枝成活沒有,要多給父親燒些紙錢。到10月,妻子回家把母親接到我這裏來。和母親說起父親,就是一陣凝噎,心疼。我不止一次想:再一次回到老家,我一定要在父親的墳前扯開嗓子好好痛哭一場,最好有大雨和大雪,我想哭他個昏天黑地、日月不分,哭他個江湖嗚咽、山峰崩裂。
到現在,我還是不能聽別的孩子喊爺爺,喊父親。我覺得,那是一根尖銳的刺,不管他們有意無意,我都會疼,是心髒穿透的疼。有時,一個人深夜從辦公室回家,在路燈熄滅的路上,總在想:葉子嘩嘩樹林邊,還有黑暗彎路上,父親會不會出現呢?尤其是在雪地或月光裏,父親會不會脫口叫我名字?還像從前那樣,腳步踏踏地走在我的身側或者前麵?
很多時候,我不止一次對自己說,從此,你就是一個沒爹的孩子了。世界上那麼多人,沒有一個像父親那樣對我,世界上那麼多人,也再沒有哪一個像父親熟悉我們家的田地土壤及下分的樹木具體是那一棵。有一些晚上,我總是夢見父親,有時候很凶,醒來汗水涔涔,有時候真切得就像以前,父子倆坐在草坡上抽煙,掄著頭刨土。妻子也是,老夢見我們的父親,總說一些智慧的話,與他生前的木訥形成鮮明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