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歌聲的內心()(1 / 3)

一無所有,未來如夢

鋪天蓋地,無休無止——那麼多的聲音,但卻沒有一聲屬於我,雖青春年少,但卻一無所有,內心的迷茫揮之不盡。我16歲,在雨水和莊稼、河水與山坡、牲畜與石頭的村莊,簡陋的學校掛在馬路上方,被一大片四季榮枯的核桃樹包圍。我和40幾名男女同學在窄長的校園與教室如馬奔跑,彈跳往來——課堂上打盹,亂飛紙條,相互取笑……瞅著最漂亮的那位女同學——她的麵孔梨花一樣白,長睫毛像是一層黑紗,我總看不透它們到底閃動著什麼,也總是幻想總有一天她會正眼看我一次。

更多的和其他男同學嬉鬧,在教室和院子內你追我趕,大呼小叫,飛揚跋扈。有時,兩個人突然惱怒,紅眼睛,甩開瘦如雞肋的膀子,在校後的麥地大打一場,各自鼻青臉腫,回到教室,任憑老師磨碎門牙,也都說是自己不小心摔跤摔的——幾乎夏天每個中午都要去3裏外的上盆水庫遊泳,約了一大幫同學,脫得隻剩下泥垢,赤條條在壩上站成一排,然後齊聲大喝一二三,撲通一聲跳進水裏,水花分濺,皮膚裂疼。但每次回到學校都被老師責罵,也免不了抵賴。久而久之,老師總結出一條經驗:用指甲在我們的手臂上一劃,出現白色印跡,就無可抵賴了。

而近似瘋狂的玩鬧之後,仍舊是一無所有和無盡的迷茫——將來,是一個龐大詞語,也是懸念和夢想。一個十多歲的青年人,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理機能也在時間中完善——與此同時,內心情感也像雨後茅草,逐漸蓬勃——我感到無所適從,日 日穿梭的村莊和校園喪失了它們在我眼中的安靜與詩意,到處都是枯燥,充斥著無所不在的灰塵、嘈雜的人聲和牲畜機器的叫聲,像是無窮無盡的煙霧,在內心和周身蒸騰。

那時候,到處都是處在流行末梢的《一無所有》,就連偏遠村莊,空曠的屋頂上也時常傳來崔健粗礪而富有打擊性的歌聲。後來我想到:對於個人,那時的一無所有無非兩個原因。一是還不可以對任何物質行使支配權,哪怕一根柴禾,有人要用,也輪不到我表態。二是對自己命運沒有足夠的前瞻性。一個人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支配,當然是最大的悲哀——青春迷茫是無限的。

此後不久,我去了一趟城市,一下班車,一下子就被《一無所有》鎮住了,那種聲音是粗糙的,也是歇斯底裏的,是頹廢的,也是現實的。從那一刻起,我決定要買一台收錄機——踏著崔健的《一無所有》,在一個接一個的家電商場轉——琳琅滿目的物質,讓我惶惑,囁噓詢問了價格,最差的也要100多塊錢,好一點要1000多塊——至今我還記得詢問價格時的唯唯諾諾,麵紅耳赤的不自信和極度虛弱的可憐樣子。

就要回家了,落日在煙霧蒸騰的城市西邊,掛出一顆模糊的燈籠。站在車站前麵的台階上,看到穿梭不息的車流和人流,看到臉龐黝黑,挎著籃子兜售冰糕的羸弱老人,讓我覺得了淒涼;更多的人腳步匆匆,帶起的灰塵似乎一團一團氣霧,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飛旋蕩漾。我又感到了迷茫,一方麵來自城市的誘惑,一方麵是對自己的失望,而更大的卻是個人於浩瀚人世的無奈和由衷悲涼。臨走,我在路邊買了崔健的《一無所有》,還有張雨生的《我的未來不是夢》。

回到家裏,母親問我都買了啥,我從塑料袋內掏出一本席慕容的詩集,還有兩盤磁帶。母親生氣說,書可以看,磁帶能幹啥?咱家又沒有錄音機——那時,錄音機隻有結了婚的人家有。磁帶就放在自己床邊,早已打開的封麵上印著崔健的痛苦表情和張雨生的神采飛揚。可是我聽不到,隻能看歌詞,一遍一遍,按照聽來的歌聲學唱——直到放寒假,磁帶蒙上了灰塵,但還沒有真的發出我想要的聲音。

我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聽到——物質是個限製——我感覺它們就像是一些無形而又龐大的東西,指向本身又不在本身,伸手可及而又無法真切接近。倒是早年輟學的幾位同學,很早就有了物質的購買權和使用權。其中一位名叫張寄生,退學後,子承父業,做了代銷店的老板。練習幾年,由於腦袋靈活,掙了一些錢,被鄉人青睞,有好事婦女主動給他說媳婦。1989年冬天,他和鄉黨委書記的外甥女訂婚——便迅速由一個不學無術的二流子飆升為鄉人,和我們這些還在學校晃蕩的半拉子學生羨慕的對象。他是附近村裏第一個沒有結婚就購買了錄音機的人——而且是最流行的燕舞牌。整天把音量放到最大,對著空曠村莊和馬路亂吼,吱吱哇哇的聲音攪得老年人大聲罵娘,引得小夥子們趨之若騖。有一次,從學校回到家裏,看到閑置已久的崔健和張雨生,不免生了好多感慨,擦去灰塵,端詳良久,揣在衣兜,趁夜去到了張寄生處。

鄉村冬日夜幕是沉重的,濃濃的黑中似乎帶了鐵和鉛——代銷店燈光徹夜明亮,開始有人不斷進出,買了東西就走。到深夜,萬籟俱寂,我坐在歌聲當中,先是聆聽了崔健,從《一無所有》《南泥灣》,到《新長征路上的搖滾》《一塊紅布》——真的覺得那歌聲是一種打擊,一種由上而下的壓製和圍攻——看起來是夢想,但又是事實,是個人,也可以襲擊到眾人的心靈——猛然把音量放大,那種狂躁使得安靜的鄉村黑夜,忽然有了一種喧囂的動感,就連窗外的風,也好像是聞聲而來的聽客,不停緊迫氣息。然後是張雨生,這個小個子男人,有著女人的容貌,歌聲尖利,也很清澈,是抵達又像是在回收——《我的未來不是夢》,他一遍一遍聞唱出,好像是叮嚀,也好像是懷疑,堅定的聲音中充滿了自信,而卻又像是對落寞者的一種空洞鼓勵。

那一夜,我和寄生沒說幾句話,任歌聲穿越耳膜,在內心乃至血液中流淌和擊打,在骨頭裏麵,敲出青春和夢想的回聲。從《一無所有》到《我的未來不是夢》,我覺得是一種生命的流程,是對一個少年青春時代的簡約概括。我流淚了,內心無限惋傷,一邊寄生早已在歌聲中呼呼大睡,深夜的燈光照著他熟睡的麵孔,像是一個陌生者——在《我的未來不是夢》的尾部,音樂緩緩下沉,我也開始清醒。

出門,冷風撲麵,整個黑夜都是空曠的,一個人也沒有,倒是在半路上遇到從山坡上躥下來一條黑狗,它鼻息咻咻,四蹄踩著冷硬的沙土和卵石,在黑夜的走廊上左衝右突。回到家裏,躺下來,耳邊盡是歌聲——《一無所有》和《我的未來不是夢》,我睜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屋頂,練習他們的歌聲;在不由自主的回想當中,看到黎明再生,直到又一輪的陽光照射到我一個人的窗欞。

像狼一樣,驀然回首

不被照耀的人,我寧願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把自己安頓。像一隻散漫的老鼠或孤狼,一切都是自己的,包括愛與愁,生和死。可我做不到,必須要在人群當中,和他們,你們一起,在明明暗暗的日子裏,不斷勞作,進食,睡眠,並且遭遇到青春期、性壓抑、隔三差五作春夢。從離開校門那一天起,它就成為了一個可怕去處——既像來自遠處的一聲溫暖召喚,又像一句冷嘲熱諷——我狠狠心,使勁扭過還在猶疑的腦袋,邁著趔趄腳步,再也沒有回頭。

這是殘酷的,在鄉村,一個人的讀書生活一旦完結,他所麵臨的事物是紛紜龐大的,命運的不可捉摸和現實的強大無比,使得一個少年第一次覺得了生活的艱難與凶險。休學在家,我學會了睡懶覺,每天都要等著太陽照在蓋著花被子的屁股上,睜開眼睛——天光和地光在房間裏相互輝映,融合為一個透明但仍舊灰塵蜂擁的世界。而在夜晚,我怎麼也睡不著,即使很早躺下,也總睜大眼睛,在黑暗或者昏黃的燈光中胡思亂想。無意識睡去,卻總是做夢,黑白顏色的,一個接一個,場景各分東西,互不粘連而又融會貫通——夢見很多陌生場景,諸如某個城市某個房間,某些鄉村某個角落,甚至懸崖和大水邊;夢見了很多的人,陌生和熟悉的,衣著華麗或者陳舊,麵孔詫異或者自然,無休無止,壓迫著我的夜晚。

最不可饒恕的是,我夢見暗戀過的女同學,她赤 裸的身體像蛇,纏繞在陽光照耀的床上,我看到了她的乳 房和私 處,以及曖昧的神情——後果可想而知,醒來之後,收拾掉身體的溢出物,忽然又覺得悲哀,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不能融合的則以夢的方式來完成世俗的占有,這是多麼了不起的無恥事情啊。

農忙,是消滅夢境的機會。地雖然很少,但莊稼並不少,一棵棵,一個人的一天是緊張的,也是勞累的——拖著滿身的汗水和草芥回到家裏,吃飯,什麼也不想,倒在床上就呼呼睡著了。這種境界是我在鄉村時光最美的——因為做了農活,不害怕被父母責罵,因為充實,不用擔心夜不能寐。而這並沒有徹底解除我的春夢——有一段時間,母親發現我越來越瘦,找了一個陰陽先生看了一下,說我被狐狸精纏身——母親誠惶誠恐,找了一個巫婆,在家裏晃著鈴鐺跳了大半夜——等她跳完,我早睡著了,一如往常,但再也沒有做過春夢。

不到一年的農民生活,讓我覺得了農業勞作的重複、厭倦和無奈,整個夏天都在水和汗水中度過。那一年,我走遍了附近的山坡,就連不曾到過的婆婆寨和雞冠山都留下了我的青春足跡。秋天到了,幫奶奶打栗子、卸核桃、摘柿子,到山坡打柴——似乎還沒有回到家裏,冬天就來了,地裏的白菜和蘿卜一夜之間被霜消滅,寒冷裹體而來,河水眨眼之間就結成了厚厚的白冰。第一場大雪之後,春節就要到了,那些考上師範或大專的同班同學們攜帶著榮歸故裏的優越感,在我麵前晃來晃去,像幾隻驕傲的公雞,令我慚愧而又無話可說。

滿世界的雪,道路光滑無比,枯的草莖穿著滿身的雪伸出來,像是一張張纖細的手指,玉骨冰清——姿勢美妙,而內質拒人。對於忙碌的農人來說,雨雪天氣是上帝給予他們的天然節假日。我也一樣,要不是下雪,母親總有派不完的活兒,背回玉米秸稈,又要去翻鬆土糞,剛打柴回來,又要我去挑黃土……而大雪之中,誰也不會讓我去幹活兒的——我可以四處走走,找人打撲克、說淡話或者一個人想想心事。

而真有了閑暇,卻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同齡幾個人打工還沒回來,村莊剩下的,都是長輩和晚輩,大的說不到一塊兒去,小的說了也聽不懂。有一段時間,去一位堂哥家,但堂哥不在家,堂嫂帶著孩子。婦女們冬天沒事,就是東家西家串門,說閑話,看電視或者聽歌曲——因為長不了我幾歲,堂嫂也挺好玩,叫了幾個半大男孩女孩打撲克,打著打著,天就黑了,我們離開,她做飯——好多天都是如此,有幾回,母親叫我吃飯,知道我在那位堂嫂家玩,暗示我說,人家男人不在家,你去不好——我知道其中意思,是怕別人說我和堂嫂有什麼過分之舉。這是令我心驚的,我從來沒那樣想過,甚至嬉鬧時,也沒有想到會和她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