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騰格爾的歌聲當中,我時常想到狼,孤獨奔馳的狼,獨行蒼茫的空廓和憂傷,沒有人知道。還記得他以蒙語翻唱過德德瑪《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馬鞍》等——第一次聽到,我也被深深震懾了,像《草原之夜》一樣,反複聆聽了一個多月——而德德瑪,我也熱愛。我現在工作的地方,距離她出生的額濟納旗不過200公裏路程。2000年十月第一屆胡楊節時,我去了一次,在會場看到了台灣席慕容和法國滑翔專家。散會時,新婚妻子和德德瑪合影,我連拍了幾張,但沒有想到的是,回途中相機落水——對於德德瑪歌曲,喜歡她漢語的《藍色故鄉》、《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雕花的馬鞍》,更喜歡她用蒙語演唱的蒙古民歌——嗓音渾厚,如層層無盡的青草,又如大雁於高空的深情呼喝——低沉如流傳於草地大地上的江河,配以馬頭琴和蒙古長調,德德瑪就是草原上唯一的駿馬和蒼鷹。
這麼多年來,在西北,因為騰格爾和德德瑪的歌聲,我格外向往草原——它和雪山、沙漠、森林和大海一樣,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花朵就像姑娘們的臉龐,就連成堆的牛羊糞便,也散發著青草味道。1997年到肅南裕固族自治縣的大岔牧場,看到半山腰上的積雪,成群的犛牛在高高的山地上石頭一樣橫向滾動。還有一次,聽一頭怒發的鐵穆爾唱他自己譜寫的歌曲:《北方女王》、《裕固族之歌》、《阿爾泰的蒼狼》等。鐵穆爾的嗓音也像騰格爾一樣遼闊,有一種穿透內心抵達靈魂的力量——其中,有一段這樣的歌詞:
我祈禱那阿爾泰的蒼狼
帶我走出那森林
我祈禱阿魯骨的白馬
帶我越過那達阪
我祈禱那托木察格的黑馬
帶我走過那戈壁
我祈禱那天邊的大雁
帶我去尋找夢中的草原
——鐵穆爾《阿爾泰的蒼狼》
還沒有聽完,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幹淨得透明,那些世俗的雜質都像被水衝洗樂——我內心激動,眼淚橫流,抱住鐵穆爾——在祁連高地的夜晚,忽然覺得自己是這世界上最單純和高尚的人。
這些年來,在祁連雪山和巴丹吉林沙漠之間——我時常覺得,雪山和沙漠是最偉大的事物,也是最適合我在的地方。它們在很大程度上符合了我渴望蒼茫、無盡悲愴和憂傷性格——容身這樣的一個博大的自然和人文地域,我總是能夠從中接受到一種來自天空和大地的補給與熏染——也就是他們,不僅構成了我的物質生活場,也構成了我的精神巢穴與靈魂棲息地——青海的青稞酒和昌耀的詩歌、千裏河西走廊,到處流傳林染和梁積林的詩歌、還有漢武禦、皇台、絲路春和蓯蓉酒——西風吹盡流沙,弱水曲折倒淌——我時常為自己能夠在這裏安身立命感到自豪——盡管是荒涼和落後,但它們又何嚐不是一種靈魂和個人品質的磨刀石呢?
後來聽鄭鈞《回到拉薩》、《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灰姑娘》和王洛賓搜集整理的新疆民歌。新疆乃至西藏的闊大地域和人間高地,讓我再一次狂熱向往——每年都有一些人去南方旅遊,我卻不怎麼熱衷——而對新疆和西藏則始終懷有朝聖的心情——鄭鈞的歌曲是清澈的,有一種高地上的激越和惆悵,還有一種處在塵世而纖塵不染的明淨感。《回到拉薩》本身就是一首詩歌,就是一個人站在唐古拉山顛峰,對著高天和雪原的率性呼喊。我時常想:處在高地上的人們,他們的靈魂一定比歌聲更為高亢和嘹亮。
而鄭鈞出生在西安,朱哲琴、韓紅、李娜等人也都是漢族人,這多少是個遺憾,但要感謝他們,讓我可以在仰望之中,聆聽到那些來自神山聖域上的縹緲歌聲。王洛賓的歌曲乃至後來的刀郎,前者我喜歡《在那遙遠的地方》,後者隻是《衝動的懲罰》。這兩首歌曲和鄭鈞的《灰姑娘》完全是兩種方式的情感釋放,但每每聽到,我都會忍不住地流淚,想到世間最美好的愛情。最近,再次聽鄭鈞《灰姑娘》,雖然隱晦和簡單,但情感明朗而健康,呈現了一個男人天性中溫柔的部分——這使我感動,我也總是這樣覺得:人生當中,若有一分鍾最真實的溫暖,定然不可舍棄,一定要牢牢抓住,嵌入骨頭,放進生命,與靈魂永存。
夢想英雄,無奈凡人
在一個沒有英雄的年代,渴望英雄,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少小時候,讀到《黃繼光》、《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等課文,忍不住熱淚盈眶,小小心靈裏,似乎已長出了英雄的蓓蕾——還有,第一次打開語文課本,看到鮮花簇擁的天安門——好像被什麼擊中一樣。長大以後,也時常覺得,一個公民熱愛自己的祖國是本職行為,也是一種良好品質體現。那時候,英雄總和祖國緊密相連,尚還沒有地球村這一說,更缺乏基督那種天下大愛的精神境界。
作為70年代生人,我覺得幸運——當本村的一個伯父閑聊起他在文革時候的英雄行為——呼嘯長街,叱吒人間的狂放不羈和無所顧忌的行事方式。說完之後,他嘴角也掛著一種曾經的自豪。但事實上,當我長大,反而覺得了那種自豪是一種敗壞和可恥。曾經有一段時間,英雄是被誤導了的——狹隘的英雄決不會像聖雄·甘地、馬丁·路德·金和切·格瓦拉那樣,為人長久景仰。
在所有的英雄當中,再沒有什麼比非暴力的和平運動與思想啟蒙更為打動人心了。我是一個熱愛流淚的人,先天性的——時常為一些虛幻的事跡和人物,甚至夢想的情景而感動,淚水像是雨水一樣,呼呼直流。但在現實中,我的眼淚異常吝嗇,很少哭。即使祖父死,我也沒有流出一滴淚。從那時起,我似乎知道,這一生,自己注定會是一個俯身於現實塵埃的夢想主義者,從根本上說,不適合於塵世的生活。
十多歲的時候,在縣城讀中學,時常到一邊的沙河大橋上坐著,夏天烈日炎炎,烤人油脂。但似乎不覺得怎麼熱,眼睛盯著不停穿梭奔馳的車輛,迫切期待——事故和險情發生。這也是一種殘忍心理,而在當時,卻把這種期望看得比什麼都神聖高尚。後驀然想起,覺得可怕——曾經的英雄夢想竟然如此殘忍,而且表現得迫切和肆無忌憚。由此也認識到:英雄是一種暴力行為。小時候聽老人們講三國和水滸,常常被阮家三兄弟、林衝、柴進、武鬆等人的英雄(暴民)行為所感染,一邊聽著,一邊將自己幻想成那樣的英雄,劫富濟貧,刀口舔血,殺人如麻——但終究是夢想罷了,回到現實生活,仍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赤貧少年而已。
到現在,關於幼年的英雄行為,翻檢起來,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提。一件是聯合本村少年與鄰村少年的群鬥,有一次,我一人,將鄰村的三個少年打的落荒而逃;還有一次是14歲那年,有人欺負樂弟弟,我獨自找到他們家裏,對著他的父母破口大罵。那時候,真有一種初生牛犢不怕死的“英雄”氣慨,但相對於書本和傳說中的英雄,按照當時的意識形態標準,基本上不構成英雄行為,隻不過泄私憤而已。
而一個不可阻擋的事實是:年齡越大,英雄的欲望越是卑微。還沒到20歲,英雄夢想在心底已忽閃如將熄的油燈了——夢想總是被現實阻隔,被沉重的世事罩上一層灰敗陰影。那時候,正是90年代初期,嚴打之後,一些地痞流氓基本伏法,但流竄的慣犯和漏網者也有不少。我們的村莊地處偏遠,到處都是山峰,森林蔥鬱而又博大,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藏身。或許正因為這一點,那些在城鎮走投無路的犯罪者,就跑到這裏來,一個個麵目猙獰,在路上看到,別說與之搏鬥了,就連再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這是夢想與現實的區別,也是英雄與凡人的差異——當我相信,英雄是具備信念的。在西北,有一次參觀高台的西路軍革命烈士陵園,進大門,心忽然沉了下來,似乎有一種極其飽滿的東西,一下子充塞進自己的胸腔——看到董振堂將軍被割下來的頭顱,忽然悲痛,忽然覺得自己脖頸上冷嗖嗖的,似真的刀刃駕臨一樣。想起那些被活埋、強奸、挖眼、割鼻的西路軍將士,似乎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道——我不知道人對人的殘忍何以達到如此程度,兩個武裝陣營究竟為什麼要如此廝殺,如此殘暴,以戰敗者的身體作為邀功請賞的砝碼。
還有一次去臨近的東風革命烈士陵園,聶榮臻元帥和基地第一任司令員孫繼先將軍的墓碑高高聳立,黑白照片有一種來自幽深之地的冷峻感和抵達無限的通徹感——而放眼一看,方圓幾百米的都是整齊豎立,靜默無言的白色墓碑——逝者的疆域,肉體在泥土下沉睡,靈魂在頭頂的藍空漫遊。我驚怵了,我想到,這些逝者,生前到底經曆了怎麼樣時代,又塑造了怎樣的人生?——事實上,這些都沒人回答,但有人記住,每年清明,總會有生者來到,在逝者墓前,用身體鞠躬,用心靈哀悼。
站在林立的墓碑前,我想:自己也曾經渴望過英雄,那麼單純,又那麼迫切,但後來卻無形消散了——我感到慚愧,不是具體的英雄,而是自己的英雄夢想——最初的鼎盛到中途的潰退,看起來像是對自己的一種嘲笑。有一次聽美國歌手瑪麗亞·凱麗(Mariah?Carey)演唱的《英雄(HERO)》,猛然覺得了另一種英雄境界——它是個人的,也是一種意誌的,是歌頌,也是詢問。瑪麗亞·凱麗的嗓音高亢,有一種直逼靈魂的力量——我知道她穿透了什麼,就像我,在她的歌聲當中,突然間變得無比安靜,仿佛整個身體都是澄明的,沒有一絲雜念——我想到英雄,他們應當是舍卻凡塵,以理想對抗現實的一群人,也是一種義無反顧,奔向更多人生存乃至生命的美好願望的一種優美而悲壯的姿勢。
而這些,很多人,包括我在內,已經無緣企及了,也不可能做到。或許正因為抱定了做不到的念頭——無法抵達的英雄夢想也有了一個可怕的終結。返身回來,依舊像現在和從前一樣,在生活中忙碌,在屏幕上寫字,無聊時候躺在陽光下胡思亂想——包括英雄夢,也有凡人事,既醜陋也美好。我知道,我本質上也就是一個凡人,就像李宗盛的《凡人歌》一樣,美麗而微不足道,個體又群體,自我但卻旁涉。通常的情況是:我看到了我,卻又看不真切,我就是我,但又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