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有關河西的七個片斷(1 / 3)

在等待中相遇

站在酒泉西邊的大街上,陽光熱烈,在塵土和新修的瓷磚上,腳底發燙,汗流浹背。我想著他一定從西邊來。對麵的樓宇上有人唱歌,有男人光著脊背在陽台上乘涼。空氣中的車鳴和遍街流竄的流行歌曲混雜了這一個夏天的正午。我就在那兒等著,仰著脖子,左肩的挎包有點沉重,身體傾斜。

那些人一定會來的。說好的事,不會輕易改變。

他真的來了,提著一隻很大的皮包——我不知道也沒有想那裏麵是些什麼東西。不屬於我的,尤其是物質,我不想關心。他來了,好像是個引領,約定的他們也像在眨眼之間,就來到了我們麵前。

我們握手——沒有擁抱,這在我的印象中,似乎第一次。也似乎就在這個時候,心裏有了一絲不安。我也說不清楚到底為了什麼。幾個人溜溜而行,以區別於酒泉土著的模樣,穿街過巷,在一個小飯館停下腳步,仰頭看了懸掛在上方的招牌,爾後鑽進。

我堅持吃米,他們要麵,有點寡不敵眾,就依從了。這種依從也讓我有了一些不快。他們說,哥們一起,要做什麼都做什麼。一個人的另類就是叛逆和不義。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臉紅了,不知道他們看到沒有,自己覺得很燙。長長寬寬的麵條像是棍子。我吃著,必須吃。他們吃完了,我的半個臉還埋在大瓷碗裏。

有人買單了。我必須做出一些什麼,我總是覺得,一個人為群體付出,尤其是朋友單向付出是不合人道的。出了飯館,我直奔超市,買了香煙,飲料和口香糖,包括司機在內,一人一份。我出來,他們都已經上車了,把落著陽光的那個座位留下,我鑽進去,坐下,火焰一樣的溫度,進入到我衣服的身體。他們在說話。我一一遞出,他們一一收下。這種氣氛沒有我長期以來在那個集體之中的冷靜和隔膜,融洽得使我有些莫名的感動。

合眾還是獨行

向南的路上陽光最多,新疆楊、垂柳、槐樹在312國道上輕微晃動。車輛往來,我們乘坐的車子與對麵的車輛相向飛速馳過。我在車窗的一麵,坐在陽光中。濃烈的光芒從側麵照進來,烤熱了半個身體,而另一半則在鋼鐵的陰影和勁吹的空調中。

左邊的祁連山根部漆黑,像是堆在一起的燒焦的木炭,這種顏色讓我感覺到壓抑。它們上部的積雪在山脊上輪廓鮮明,白得讓我看到靈魂的背麵。右邊是戈壁——盡管高低錯落的村鎮不時擋住,但戈壁就是戈壁。慘白的土礫鋪展著,幾乎看不到的駱駝刺和芨芨草枯了一樣,靜默不動。闊大的戈壁之後,是龍首山,焦黃或者暗黑的山脊起伏連綿,沒有一絲鬆動和搖晃;舊了的長城在它們和戈壁之間,舊了的羊圈在牧人的鞭稍和連續的風中殘缺不堪。幾輛紅色的卡車狂亂奔突,尾部掀起塵煙。有人說,當年的王維看到的是絕對不會是他詩歌中的孤煙,應當是匈奴、羌族和吐穀渾的軍團或者盜馬賊掀起的滾滾土塵。

我聽見了——這好像是一個說話的機會。我旁若無人,說到了河西的地理地貌、人文遺跡和風俗人情,說到了帕斯卡爾、羅素、盧梭、博爾赫斯、杜拉斯、拉羅什福科和E·弗羅姆,乃至個己的政治、宗教、信仰和生活理念。我的聲音在窄小的車廂裏響著,和窗外吹進來的風聲一起,斷斷續續地進入到他們的耳膜。

他們當中有人反對了,他說到傳統的禮儀、中庸、做人、忠誠、道德和單向的讚美,說到了我的狂妄和“不忠”,以大哥或者著名詩人的口吻。我不發一聲,側麵看著窗外,撫摸著落在膝蓋和肩頭的陽光,在身體的一半灼熱之中,感覺到另一半的涼爽。

而涼爽的那一半是尷尬的,我明顯地感覺到了不安,與此同時,也感到了沮喪和失望。我轉眼又看到了雪山,在遠處和高處,它表麵的沉默和冷靜在我眼裏突然變得虛弱,甚至做作。它們頭頂或者背後湧起的白色雲彩鑲著黑色的邊框,似乎天空的遺照。

車子向前,車輪的聲音在身下,巨大的風聲似乎舊朝風雨之中的江山。我閉上了眼睛,感覺車子的行進本身就是一種漂浮,一種無法把握而又永不確切的大地冒險。而那一時刻,我想到,把自己交給一個物質的運作遠比交給某個同類更為幸福或者可靠一些。

直到張掖——古甘州城外,我才醒來,他們的說話聲驚醒了我的睡眠。睜開眼睛的刹那,看到車窗前方的樓群和行車,看到周邊飛速閃過的田地莊稼和綠色樹木,有一種新生的感覺。盡管張掖的下午到處都是飛揚的煙塵,都是不絕的人聲、移動和靜止的事物。我想到:覺醒和漫遊的起初首先或者就是從個人開始的。就像這次出行,也應當是獨行的——合眾,在某些程度上是對旅行的破壞。到賓館大院,下車,我驀然輕鬆起來,身體的遠是不是也可以使內心得到一些安全和寬慰呢?

一聲甘州

我酒精的身體在困乏中驚醒,窗外有光,路燈映照的甘州——現代的張掖。稀疏的車輛在眾多人的睡眠中行駛和停下。我聽見了悠悠的鍾聲,好像從不遠的大佛寺傳來,聲音在敞開的紗窗上,肯定會一些阻隔和停留,而終究進入了,在我短暫的驚醒當中響起。在略顯寂靜的後半夜,那聲音像是來自漢朝或者明朝的,穿過時光丟棄的鍾樓、木塔寺和張掛了眾多政要頭像的中心廣場,一路曲折,敲響一個外來者的耳膜。

我想那個早起的僧人一定哈氣連天,推搖的鍾錘晃晃悠悠。或許他並不想在這個時候敲響,而是一個時間或者規矩使他不得不推動鍾錘,用宗教特有的聲音,告訴或者故意驚醒能夠聽到的人們。比如說我,一個徹頭徹尾的漂泊者,鍾聲的響起和聽到讓我驀然感到了冥冥之中的某種緣分,抑或禪意的提示和生命的存在。

而賓館的走廊上靜寂無聲,衛生間的燈光從沒有關嚴的木門中投射在紅色地毯上。我聽見細細的水聲,一滴一滴,像是一個人在岩石上摔落的眼淚。

我清楚記得:昨夜的酒在眾多人的聲音中開始,賓館餐廳裏充滿了亢奮人聲。我在其中,也許是氣氛的感染,或者是某種盲目情緒的暴露,不自覺地加入其中。沒有很好的朋友,那些白色的酒液讓我感到可怕,祝酒的人來了,我象征性地抿一下,濃烈的酒精在嘴唇上苦澀。還沒有等到宴罷,起身離開。

一個人回到房間,發現到處都是空蕩蕩的,還不如盲目的高興當中與陌生者一起醉倒。等他們都回到了房間,在這個城市生存的柯英帶來了酒,從電梯間出來,直奔我和梁積林的房間。他糾結了幾個其他城市的人,伸拳張嘴,開始豪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