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在大片的荒蕪之間,怎麼還會有一大片原始的草場和森林呢。我想到,就像我愛的人一樣,在滿眼人群的世界,怎麼會有你呢?想到這裏,我覺得自己又是幸福的。站起身來,在森林裏,我喊出了她的名字。用連日喝酒、缺乏睡眠而嘶啞的喉嚨。
你看你太陽的臉
她們太陽的臉讓我感到惋惜和心疼。而他們卻渾然不覺,她們笑著,唱歌,一首接一首的歌兒從她們的嘴巴裏唱出來,嘶啞而嘹亮。我走過去,站住,低頭,讓她把白色的哈達掛在我的脖子上。我無法拒絕另一個姑娘雙手捧給我的酒碗。我也雙手接住,依照她們的規矩,用食指輕輕蘸了,憑空彈出,白色的酒液細雨飛濺。我喝下,滾燙的酒液經由嘴唇、舌頭、咽喉和腸道,帶著火焰的光亮,似乎照亮或者燒著了我的身體。
我們坐下來,她們魚貫而入,端著奶茶、油炸的果子、青稞炒麵、酥油和茶水。我不小心把青稞炒麵撒在茶幾上——厚厚的一層油膩,猶豫了一下,還是用手掌捏起來,放在自己的那杯奶茶裏。走出帳篷,同行的人四處閑逛,在附近長滿青草的山坡上,鮮豔或者暗色的衣飾冒充了彩色的蝴蝶。有人找裕固和藏族姑娘們照相,我看到兩個大約4歲的雙胞胎小姑娘,驚叫一聲,走到她們麵前,一手一個,使勁抱起來。她們是美的,高原的陽光還沒有使她們的臉蛋變得血絲暴起,紅豔豔的,成為人體另一個太陽。我親了她們,也許是胡子紮著了,她們摸摸我親過的地方,用大大的眼睛盯著我。
那些大了的姑娘們在忙活著羊肉,穿著厚厚的藏袍和蒙古服裝。在帳篷周圍的草地上走過來走過去,腳踏的皮鞋沒有一點聲音。她們婀娜或者豐腴的腰身在眾多的目光中毫不羞澀。我請其中一位姑娘合影,她竟然沒有拒絕。和她站在一起,挨得很近,我聽到了她的呼吸。照完,我致謝,她衝我笑笑,轉身又去了廚房。羊肉端上來了,歌聲就又響起來了,在白色的帳篷裏,在眾多的吃客和閑適者麵前,姑娘和小夥子們高聲唱著,他們的歌聲籠罩了周遭的聲音,就連身邊一個喜歡喋喋不休的婦女也噤口無聲。有人跳起了舞蹈,是肅南縣政府的一個老了的婦女,50多歲了,她的舞蹈竟然如此優美和曼妙,她好像喝多了,沒有顧忌,也不需要顧忌。她扭動的腰肢讓我想起傳說中的胡騰舞。
歌聲和酒碗在我麵前的時候,我急忙站起身來。給他們一起唱,我記得那是蒙古的《祝酒歌》,唱著唱著,我就忘掉歌詞了。隻好雙手端了酒碗,仰起脖子,一口氣灌到嘴裏。剛剛放下,又一碗,歌聲仍在繼續,我再喝掉,又是一碗——我無法阻擋,再喝的時候,酒液還沒咽喉,就噴了出來。我連聲說了對不起,她們笑笑,沒有怪我。
在草坪上,我看著他們,這些姑娘和小夥子,在草地上歌舞。我沒想到的是,連滿臉皺紋的老人都會唱歌,在舞蹈和歌聲中,我感到自己身體和內心裏泛起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幹淨。我看著,不自覺地加入到他們的行列,我記得自己是不會跳舞的,但卻會了,下午的陽光斜射在舞蹈和歌聲之上,我和他們沉浸其中,在祁連山裏,在肅南的草灘村。上車之前,我走過去,一一握了他們的手,再次看了看他們太陽的臉。
三種疼痛
出了康樂草原,憂愁再度洶湧。在草原我多麼幹淨呀,剛剛離開,原先的那些複又重來。繼而是疼,手機有信號的時候,我說出來,在車上,我再次哭,在墨鏡背後,眼淚不為人知。流下來,擦掉。即使坐在旁邊的人,也沒有發現。也不要他們發現,沒有一個人可以知道,也不要任何人知道。
深夜了,坐在張掖的賓館一邊的街上,吃烤肉喝啤酒。有人叫了賣唱的人來。一個眼盲的中年人,瘦弱但不醜陋。跟隨他的小夥子有些畸形——在很愉快地敲著一隻鐵片,二胡或者三弦,伴著盲人和小夥子的民歌在黑夜燈光的街角響起來。我聽不懂他們具體唱些什麼,隻是從歌聲中嗅到了濃重的泥土的腥氣——來自田間和炕頭上的,它使我憂傷、沉迷、隱隱作疼。
回到房間,一個人睡。我夢見自己回家了,而家卻不是原來的家,我想做一件事情,卻始終有人監視。有女人打來電話,我接,她的聲音幽幽的,仿佛來自地底。我想掛掉,手機卻不受控製。我急,我想我一定被什麼籠罩和主宰了。我掙紮而醒,大汗淋漓,聽見窗外有人打架,男女恐懼的嘶喊驚醒了附近的樓宇。我趴在沒有欄杆的窗戶上往下看,淩晨的街道、燈光和靜默的商場、打架和拉架的人。轉身,驀然覺得自己住的這個房間有些異樣,它是彎曲的,形狀像一口棺材。窗台上放著一個陶瓷花瓶,正麵是豐腴女性的裸體,遠看不是一個人的身體,好像很多,近看隻是一個人,沒有頭部。
我不敢睡了,我想打電話,卻又不能,隻好開著燈,抽煙,喝水,看他們的評論。我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後來我說,那晚,我像個孩子一樣,給其他人打電話,請他們來和我一起睡,他們拒絕了。我原本知道這世界是如此的荒涼,而卻又忍不住或者不想承認。我知道,在那個時候,隻有兩個或者三個人可以安慰,可以使我不再恐懼。可是,你們都太遠了,我也不要你們跟著我害怕。
後來我睡著了,噩夢沒有繼續。早上醒來,我去他們的房間,並沒有發現相同的陶瓷花瓶。我也沒有再向誰說起,他們詢問,我不說。上午到黑水國——4000多年前的他人故國遺址,陽光太熱烈了,除了還在的和新生的,隻有我和他們,周邊的田地裏間或有俯首勞作的農人。殘缺的城牆和堆滿磚瓦的城內長著一些芨芨草,有人用磚頭在平闊的地麵拚出漢字。我說出了往事:當年的平民、軍士、盜賊、國王、歌妓和巫師;半夜逾城和醉倒在路邊的將軍、浪人和士兵;大風的吹襲和掩蓋;飲酒望鄉的商旅和詩人。有野鴨飛過,有輕微的風吹落城牆上的浮土。
在高台紅西路軍烈士陵園,麵對董振堂、楊克明的紀念碑和烈士公墓,我一一低頭致哀。懸掛在紀念堂的照片,眾多的死難,殘酷的強 暴和殺戮,亂堆在一起的猙獰白骨——我哭,而他們再也不會回來了——在許多年前,在刀槍、子彈、鐵釘、石頭和粗沙之中,他們死了。肉體早就腐爛了,隻留下一些名字和骨頭——坐在返回的車上,曾經和想念的人和事物,一點點遠了,我感覺到一種淩遲的疼。眼淚再起,我仰起臉,看一邊的祁連雪山,它是多麼的強大和麻木呀,它阻隔和囚禁一個人身體,而卻無法限製內心的愛與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