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有關河西的七個片斷(2 / 3)

一杯一杯,時間在酒水中離散。好不容易等他們走了,我歪倒在床上,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在空中旋轉,輕浮的肉體找不到一點附著物。梁積林也喝多了,他歪倒在另外一張床上。他比我年齡大,我想我應當替他脫掉衣服和鞋襪。掙紮著爬起來,不管他願不願意,我趔趄著,噴著滿口的酒氣,把他的衣服扒下來,胡亂扔在地上。又在他的床頭放了一杯開水——早已涼了,如果他醒來,肯定會一口氣喝掉的。

無知覺的睡眠應當是最為幸福的,什麼都不會在那個時候進入,連夢境都房門緊閉。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誰,會怎樣,即使有一千口刀刃同時刺入身體,也毫無痛感。這是我所喜歡的,在塵世,在清醒當中,我總是可以看到那些蜂擁在明處暗處的傷口;含情脈脈或者張牙舞爪的身體和麵孔,乃至自己內心和靈魂中最為脆弱和疼痛的痕跡。

酒醉的睡眠多麼輕鬆和幹淨啊!驀然驚醒之後,鍾聲似乎是虛擬的,好像是一個潛意識。我知道,大佛寺裏早就沒有了喇嘛或者和尚,那口鏽跡斑斑的大鍾也很少有人敲響。我聽到的不過是自己內心的一個類似鍾聲的聲音——它沒有出處,也不會存在出處,它也隻要我一個人可以聽見。早上醒來,梁積林問我誰替他脫的衣服,我笑笑。

黃金和青草的沉醉

從山丹的大佛寺出來,我睡著了。在焉支山上醒來,張目,大片的油菜花撲過來,從車窗打疼了我的眼瞼。起伏的草地之間,背後的雪山探出白發,或者白色的胸脯。我大呼一聲,車子還沒有停穩,就跳下車。站在鬆軟的草地上,草原打來,我脫口罵了一句粗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草原了,在山嶺上,眾多的青草連接在一起,從這裏到那裏,從一根到無盡。

坐下來,在青草上麵——被我身體壓住的那些一起出聲,它們噗噗折斷的聲音好像響在我的骨頭裏麵。我知道我傷害它們了,但我不知道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來愛它們。如果保持距離,如果矜持得像個女孩,對於焉支山無際的青草和我本人來說,會不會也會構成遺憾呢?就像我愛的人一樣,這樣青草也知道我是愛它們的。我拿出相機,趴在還沒有長高的油菜花中——我不管身下的白土。——如果我不在這些地處高原的油菜花下趴下,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些什麼可以讓我這麼心甘情願地俯身下拜呢?

眾多的蜜蜂在花朵上,在人群和天空中,看起來沉靜的焉支山竟然也有這麼多的聲音,籠統或者獨立,前衛或者傳統——重要的是有。幾個同行的人要我給他們照相,我照了。一會兒,存儲滿了。我不知如何是好,麵對青草和油菜花。麵對雪山和無際的草原——人會有它們美好和重要嗎?

跑到另外一個山頭上,茂密的羽毛草在風中搖動,它們好看的身子讓我想起最愛的那個女人。再次趴下來,在一棵青草麵前——我就要拍這麼一根,背後是洶湧無際的更多的青草。同樣地,在大片的油菜花麵前,我也隻是拍了其中一朵,它無際的同類在它的背後,在我仰望的內心裏。

很多人在離我很遠地油菜地邊,我一個人跑上一麵山坡,腳下的青草發出翠綠的叫喊。清爽的風中混雜著新鮮的牛糞和羊糞的味道——我知道,那些白羊、馬匹和犛牛在很遠的夏牧場,我舉頭看遍群山,也沒有找到它們的具體方位。我隻好站直身子,小小的相機對著大片的草原。

令我驚異的是,那麼多人,竟然沒有一個人像我一樣驚叫出聲,在焉支山上放肆而且幸福地叫喊。他們說我是孩子——我感到自豪。盡管他們說出了幼稚,可我總以為他們對我最美妙的讚美。有幾個女孩子瘋狂地跑,在草地上咯咯大笑,甚至摔倒,可她們仍舊在笑,我在山頭看見和聽見,在內心裏想到她們此刻的純潔和美好。

就要上車了,我跑到人去地空的油菜花和青草之間。我想大喊,卻又不知道喊什麼,隻是喉嚨哽動,嘴巴張開,一時之間,喑啞無聲。

在森林喊出你的名字

我不熱愛塵土,但必須途徑。漫長的路程在塵土中深陷,昏昏欲睡的人們在自己的座位上。我從睡眠中醒來,迎麵是森林,在高縱的山坡上,一棵棵鬆樹挺直站立。看到它們的姿勢,就想到了血沃沙場的英雄。

中午的陽光直射青草和森林,金黃色的金露梅在灌木從中,不動聲色的盛開令整個山穀落寞而美麗。青鬆就在身邊,皸裂而堅硬的軀體上爬滿了甲蟲和螞蟻。我不知道究竟該捏下螞蟻和甲蟲還是讓它們自由自在地爬呢?穀底有一條幹涸的水溝,巨石錯落,周邊灌木和鬆樹茂密。間或隱蔽處張開幾口幽深的洞穴。

一路上,從這裏到那裏,想一個人,無時不刻地想。很多時候,在他們的笑聲中,我走開,在背後,歎息,疼痛,哭,大聲地哭,但隻有在酒醉的時候不用擔心有人聽到和看到。很多時候,和他們正在行走,我躲開,一個人走進旁邊灌木遮擋的樹林。走出很遠,我抱住一株鬆樹,壓抑著哭。轉身看見到處都是的金露梅,摩挲著它們的小小花朵,想象一個人的疼痛、身體和臉龐。

我知道,他們是開心的,他們隻是旅遊,而我卻是靠近和逃避。

爬到山嶺,大風陡然吹襲,我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倒。和同行的三位教授坐下來,在山頂,我們的聲音被風傳送,被草叢中的羽毛草、金露梅、螞蟻和甲蟲一起聆聽。在一間小木屋裏。我說到一種疾病,就相關問題詢問了張教授、牛教授和馬教授——他們充滿善意,不厭我煩,一一解答。這使我心存感激。吃飯喝酒之後,他們都累了,坐在帳篷裏歇息,或者歪倒在樹蔭下,在厚厚的鬆針上安頓疲乏的身體。我沿著帳篷背後的樹林向上,不斷抓著灌木和樹幹。焉支的森林多麼浩大呀,裏麵充滿了安靜。有人說,這裏麵有白熊、野豬、旱獺、野雞和野兔,我很想見到它們,找來找去,它們就是不肯見我。

一個人坐在森林深處,四周寂寥,陽光斑駁。我想她要在該有多好!我們就這樣,在森林裏躺下來,在妖精和傳說的領地,在匈奴、月氏、蒙古和吐穀渾曾經的領地,坐下來,躺下來,舒展身體和內心,哪怕是情不自禁的放縱也是無限美好的。

可森林無聲,我隻是感覺到一個人在偌大的寂靜中無處安置自己疼痛的內心。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掛牽一個人更為美好而絕望更好的呢?誰也沒有權利和理由去篡奪或者使本來美好的事物變得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