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路上的青草和風以及肅南的蝴蝶雨(1 / 2)

我知道應當怎樣去愛一個人,但我永遠都無法直接進入一片地域的內心。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未來一小時,甚至一分鍾之內,會有什麼樣的事情發生一樣。在未知中降生,又從未知中消失,人的悲哀和幸運就在於:生命中充滿了許多的未知和偶然。

2002年夏天的這些時候,不知為何,我一直處在迷蒙和亢奮之中,我的迷蒙是不自覺的,亢奮也僅僅是當時的一種狀態,心情就像祁連雪山向陽坡地上的青草、金露梅或者別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在微風中輕輕搖曳。

車子出了酒泉,高空的火焰;可以看見的白色流水;靜止的,已經接近幹涸的海子;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黃色沙礫,在車輛稀少的正午,我似乎聽見了它們參差不齊的呻吟和呐喊。路邊的新疆白楊葉子焦躁,形態慵倦,沒有了早晨的翠綠和讓人敬服的森嚴感。偶爾的幾隻麻雀在泛著油光的路麵上落下,又驚驚乍乍地飛走。

窗外的風聲攜帶著黃土的氣息,從玻璃邊緣進入到我們的身體。就像人的生命一樣,我不知道前方還有多少路程,但與未知生命的區別在於:我們知道,這一天的下午或者再晚些時候,一定能夠到達肅南,見到青草、飛鷹、珍珠的羊群和散布在那片山地草原上的帳篷、放牧牲畜的人們,聽見他們的歌聲,喝到他們自己釀製的青稞酒……

車子裏的空調吹著鄧麗君的軟歌聲,氣氛寧靜而富有情調。國道寬敞而筆直,落在偌大的戈壁灘中,給人的感覺很是空曠。那些亂堆著的石頭四麵光潔,成群結隊地落在巨大的荒野之中,除了風,沒有誰來挪動它們,它們本身就是大地的一部分,從這裏到那裏,不過變換一下仰望或者沉睡的方式而已,其本質不變。正在胡思亂想之間,奔馳的車子慢了下來,引擎的轟鳴聲有了一種歎息的味道。幾分鍾時間,我們轉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轉上一條窄窄的土石公路。抬眼看見一座村莊,因為有樹,更重要的是綠色,讓我們眼睛一亮,幹渴喉嚨裏一陣歡快的哽動。在西北,有村莊才會有看見綠色,這是一個極為普通的經驗,就拿我這個外來者來說,這樣的經驗我已經重複了很多次,但奇怪的是,每次重複都如此這般,感覺像是在極端枯燥的生活中,遭遇了美妙夢境一樣,每次都是從裏到外的一種激動和愉悅。司機先生說,這就是通往肅南縣城的路了。

對於肅南,這座小小的縣城,一個千年前從阿爾金山流徙而來的弱小民族的集聚地,我不陌生。1997年我來過一次,隻是走的路線不同罷了。從轉彎兒開始,我就知道,我們即將進入一個神聖的地方,一個一次次被曆史遺忘,又被心靈珍藏的神山聖域。這不是誇張,為此,我不想解釋太多。我早就說過,我們可能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但我們真的無法真正進入一個地域,一個民族的內心和精神世界。在日漸物化的生存環境裏,厚厚的紅塵正在或者已經將我們每一個所謂的現代文明人複製成簡單的機器,按照已有的程序,周而複始地重複著簡單的思維和動作了。這種悲哀,我們身受,但不自知。

車子向上或者向下,轟鳴或者銳嘯,寸草不生的山巒過去之後,草原像是一枚綠色的箭矢,嵌入到了我們的眼睛和心靈之內。滿山遍野的青草伸手可及,她們就在我的腳下,我來到的時候,她們已經在這裏了,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斷地領受陽光、空氣中的羊鳴、馬嘶和犛牛糞燃燒的氣息。我要自己盡量不要傷害她們,不要使一雙與她們無關的人類的腳踩到她們的蔥綠身體——對此,人類是不自知和有罪過的,而草葉乃至更多的她們不言,她們隻是以自己的方式活著、搖著、死亡,她們的簡單令我想起人類複雜的可笑,想起本來一陣風可以帶走的東西,竟然在人類那裏變得如此反覆和隆重,比如生、比如死、比如一片雷聲掠過頭頂,比如一個人從遠方到來,又從近處消失。

我們來到這些青草的身邊,青草不做任何姿態。它們就在那裏,在自己的位置上,任由三個陌生的人類的腳步和心靈接近。不遠處的白色或者、黑色羊們咩咩,叫聲像是出生的嬰兒,天真得仿佛天堂的聲音。方向不甚明了的風撲麵而來,輕忽得像是神靈,在我們頭顱和胸脯上急速奔過,不帶一星塵土,幹淨、鋒利,仿佛上帝的呼吸。它們來自更遠的地方,祁連山的某顆雪粒、鬆樹的針葉抑或某個岩石的縫隙。整個肅南草原上麵,到處都是它們的聲音,帶動更多的聲音,更多的聲音碰撞著,呼嘯、撫摸、帶走並追問著一個民族的曆史、心靈、信仰和未來。

而與酒泉的風不同的是,這裏的顯然已經清楚掉了那些煙塵、那些欲望,那些本不該發生,或者正在發生的事情,勇猛而且單純,仿佛古老的歌謠,有著河流在穿過巨大岩石時候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