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路上的青草和風以及肅南的蝴蝶雨(2 / 2)

我湊在一棵高舉籽粒的青草麵前,蹲下來,我想讓自己盡量和青草平等起來,不要總是端著自以為高貴的人類的架子,對身邊那些不會說話的事物無動於衷。眾生平等,博愛和寬容,這是多麼緊要的品質!而在此之前,對草,對更多的沉默的事物,我也犯了同樣的錯誤。這種自以為是的愚蠢和無知,於今顯得多麼可恥?我麵對的草不言不語,在我眼睛裏麵,簡單的姿勢重複著歲月的動作,莖葉翠綠而頭部泛黃,沉甸甸的籽粒正在孕育成熟,正在夢想著跟隨秋風,灑落在更遠的土地上,青草的夢想就是要整個人類的土地上都生長著自己的同類。從這種意義上說,一株青草就是一百棵青草,一百棵青草就是一萬棵青草,青草青草,它們蜂擁、鋪排和張揚起來,就是一個芬芳的青草的世界。

重新上車,我想:青草的世界,其實就是人類的理想境地,人窮其一生,也到達不了。這就是人的局限性。我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青草是自由的,沒有人來打理它們的生活,它們的生,它們的死,聽從人類之外的某種號令。這就是自然,自然時常掛在我們的嘴邊,書本裏麵到處散落,可是真正的自然竟然這般的純粹簡單。

肅南縣城到了。日漸黃昏的時候,和鐵穆爾來到一個名叫老虎溝的地方,一片很小的山地草原,一個僻靜之所。青草就在身邊,我們盡量不踩到它們,盡管它們不會發出疼痛的叫喊。不自覺的傷害雖然可以減輕罪過,可畢竟也是一種傷害。山頂到處都是鬱鬱蒼蒼的鬆樹,雖然長的不夠高大和粗壯,但它們依然捧出綠色,依然在這片土地上傲然生存,這就足夠了,沒有什麼可以阻止生命的誕生、生長和消亡。白色的簡陋帳篷紮在青草裏麵,寧靜得像是詩歌裏麵的一個恰如其分的詞語,有一種和諧的動感。而門前的小溪流水猶如長長的馬頭琴曲,憂傷、悲憫、靈動而張揚。鐵穆爾指著北麵山坡上一道蜿蜒的溝渠說,那是“大躍 進”年代的“產品”,要把這裏的水引導更遠的地方,把草原開墾成田地,“備戰備荒為人民”。這更像是悲劇裏麵的聲音,多少年過去了,它仍穿透著後來者的心靈。

手抓羊肉的味道彌漫開來,在青草之間,在空曠的河穀之上,誘人腸胃。鐵穆爾說,羊肉其實就是青草,青草貫穿了這裏的所有生靈的身體和血脈,沒有青草和雨水,我們不知道該怎樣生活。踏著一條石塊鋪起的小徑,我們走向帳篷,裕固族少女已經把煮熟的羊肉,連同黃瓜、西紅柿等涼菜放在了帳篷的茶幾上麵。蔬菜和羊肉不動,等著我們去將它們一一吞進肚子裏麵。吃是為了肉體的行動和生命的飽滿,除此之外,除了罪惡還有什麼?

酒進入身體,進入到了靈魂,人純淨得隻剩下了思想和友誼,那些終日纏繞的瑣碎和無奈,離我們遠了,短短的一天時間,仿佛身處兩種世界。我們跳著,舞著,輕盈得如同一枚高空飄旋的鷹羽……我第一次感覺到了酒醉的快樂,這是無可逃避的,雖然有點酗酒的意味,如果飲酒的時候,都有這樣的情調,這樣的兄弟,這樣的環境,那麼我願意“常醉不複醒”。

額頭的一陣涼將我喚醒,耳邊傳來雨的聲音,這些來自高空的神靈之物,打在柔軟的青草身上,像是落在棉花上一樣,我想那些響亮的聲音,大都來自石頭,液體的雨和固體的石頭接觸,剛柔相濟,自是一種境界。

雨過之後,太陽升起,新鮮、耀眼,光芒照亮全身,露珠搖搖晃晃,像是頑皮的孩童,在青草葉子上蕩著秋千。摔落是一種宿命,而對露珠來說,卻是必然的歸宿。回歸泥土,是包括人類在內的每一個生命的宿命,隻是我們比露珠們多了一些不情願罷了。

太陽喚醒的蝴蝶,成群結隊,滿山遍野,飛舞在老虎溝向陽的坡地上,累了,就在一株草,或者一朵花上停留一下,一會兒就又飛了起來,一隻接著一隻,層層疊疊,令人眼花繚亂,不知道這些蝴蝶到底從哪兒飛出來的。令人驚奇的是,這裏的蝴蝶一色的白,沒有一隻是雜色的。金露梅、白露梅、山丹花上麵接著珠子,在微風中抖動著裙裾。我們離開帳篷,走上斜斜的山坡,盡可量地避開青草,不要讓自己的腳將它們踩折,倒是那些石頭,為我們提供了跳躍的根基,它們已經覆壓了好多青草,我們在也不可以這樣做了……可我無法真正做到。登上不高的山頂,鬆樹的濤聲,神靈的合唱,舉目遠望,就又看到了那些低垂的煙雲,就在我們生活的地方,我想我還有回去,還要繼續自己在那裏,那個集體的生活,所有的事物都要比我們強大,作為人,本來無可逃避。我珍愛青草,但青草不是我的現實生活,我們活著,青草僅僅是心靈的一部分,滿世界的青草,我們無法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