溝穀是闊大的,敞開的隻是一點。其中的蜿蜒,猶如人心及人世間各式各樣的生命軌跡,敞開的僅僅是皮毛或者一點端倪。深藏的,才是豐富、豐美的,甚至出其不意和滿含玄機的。車子轉向,進入溝穀的時候,卻被一片沼澤圍困。——山根流溢泉水,將溝口泥土泡軟。沼澤上有幾顆麵目全非的石頭,我們幾個男人,弓著腰在後麵推。吭哧半天,車子還是原地打轉。我叫女司機下來,我上去。發動引擎,加大油門,再一掛檔,一下子就脫離了泥淖。女司機及朋友們驚異。我說我其實不會開車。他們哈哈笑。到幹硬處,技術欠佳的女司機再也不敢向流水和沼澤的溝穀內裏開了,說,我就在這裏等你們吧。
步行向內,一側山峰投下陰影。人在其中,有一種被蔭庇的涼爽。走了一段,溝穀豁然開朗,向內更加宏闊,兩側山峰則漸次升高。我站在河灘上,左右看看。忽然發出一聲讚歎:所有的山峰都像是乳 房。它們喂養的是天空,也還有冥冥之神。當然,所有的溝穀也像巨大的子宮或產道,隨時隨地都在孕育,都在生長、隱藏和誕生。朋友們聽了也哈哈大笑,說我說得太直接了。我說,難道不是嗎?睜眼看看,再想想,其實就是的。隻不過許多人不願意用嘴巴說出罷了。
魯青和藍色沙漠忽然岔開話題,指著山坡一側的小山溝說,看!幾個人奔過去,看到幾朵絳紅色的花,也不是花,是一種紫紅色的直立,向上的生長;俯視之下,雖小,但覺得十分有力,有一種昂昂乎天地間的超拔與凜然。倪長錄說,這是鎖陽,一種生於戈壁荒山的菌類植物。柯英小心挖出一支,端在手中。整體的鎖陽像極了男根,向上的花莖或稈莖細長,頭部胖圓,頂部略尖。根部是兩隻椎圓形的白色球莖。握在手中,有一種柔韌之感(回來後查《本草綱目》,鎖陽:“甘、溫、無毒。大補陰氣,益精血,利大便。潤燥養筋,治痿弱。”)。忽然覺得,天地之間總有一些物事叫人匪夷所思,蘊意豐厚的。從另一方麵說,天地是宏觀的人體,人體也是微縮的天地。大自然造物,也似乎都是以人為標本或靈感源泉的。這種對應或說啟示,總讓人覺得一種奇妙和浩瀚之感。
溝穀曲折深邃,幾個人走在其中,回聲四濺。溝底一邊陰影,一邊光亮。正午的太陽熱烈毒辣,陰影則清爽怡人。再向西北方向半個多小時後,忽然看到一大片禿山,千姿百態,蒼蒼然浩浩乎屹立於蒼天下,絕然而超然地拔地而起。最近的一座,獨自離開龐大的主峰,單獨聳立,如衝天男根,根部粗壯,頭部更為酷似。我再次發出驚呼,覺得這天地造化總是出人意外。這座獨峰後,是更龐大、壯闊的一群。頭部如怒獅,如猛虎,如衝天蒼狼,如受驚之鹿,如咩叫羊羔。……山體是暗黃色的,山坡上的泥土猶如石灰,看起來堅硬,腳步一踩,就是一團粉末了。
正西方向,有一丹霞山巒。下身分列兩支巨柱,頂上為一宮闕,廊柱壁立,其中有一平台,寬丈餘,裏側牆壁上,赫然盤旋著一些粗細不一的紅色紋路,似乎蟠龍狂舞,鳳翔九天。——爬上對麵的山坡,不知從何而來的風如雷呼嘯,打疼耳膜。藍色沙漠說,這是中午,丹霞看起來土色凝重,要是早晨和傍晚,那才美呢!柯英說,丹霞是隨著天光而變色的。
我卻以為,我們此時看到的也是大地的一種樣貌,更是“此時我在”的親眼目擊。這可能是最本真的丹霞了,不像藝術攝影(像)那樣,采擷的隻是它們最美的一麵。
在巍峨奇兀的丹霞群間行走,似乎置身於一個陌生而詭秘的境界。看到的都是變異和被變異了的,都是長風雕刻的藝術品。那些傲然豎立的,躺倒的,奔馳的,張開的,凝固的,仰望的,匍匐的,充滿了象征,似乎都暗藏了某些神異力量。在其中,一個人的小是顯而易見的,卑微乃至速朽也是昭然若揭的。坐在通往另一道山穀穀口的磐石上,我感到了沮喪,是無名且強大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