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祁連丹霞(3 / 3)

長風一路向南,如波濤,如清洗。我想到:千古長風如同綿延不休的時間河流,每一次吹襲都是掠奪,每一次挪移都是篡改。人所在和所經受的,僅僅是其中一瞬。人所能承受的,也僅僅是其中淺薄一道或者微末一粒。站起身來,幾個人並排迎風向西,走過一片陰影,再轉過一道山梁。陽光大麵積下落,我發現,對麵是一片更為宏偉的丹霞群,在初夏陽光下,似乎一座龐大的遺址,一切都像是大火焚燒過的,大風清掃過的,大水淘洗過的。它們的顏色雖然深黃,但整體的氣勢宏大壯闊。我想到了沙漠中的美輪美奐的海市蜃樓,想到消失的龐貝古城,想到古格王朝。……在龐大的祁連山中,是誰締造了這宏闊的宮殿,這宮殿經曆了多少興衰,又收藏了多少至到今天我們都無法探解的傳奇和秘而不宣的人間及靈魂故事呢?

站在山嶺上,長風如雷,俯視丹霞群,隻覺得胸懷闊大無比。這就是自然所帶給人的境界,是一個人在自然麵前的被蕩滌、被塑造的那種迅然感覺。詩人倪長錄說:就著美景作詩,一定是人生一大快事。我們幾個坐下,各自掏出手機和紙筆。我在稿紙上寫道:“這一定是上蒼在人間的夢魘/它們是宏偉的,有姿態的/它們積攢了太多的靈魂,以及刀刃一樣秘密/在祁連丹霞群,大地的高處和隱匿處/我看到的是一座座的壁立千仞/一闕闕的宮殿。時間收藏的終究會成齏粉/而人心,而大地總是低眉信首/在日複一日的大風中被日光洗淨,在暗藏與奇兀之間/把世間你我,還有山澗寂寞的沼澤/旋即消失的流雲,甚至微小的草芥和土粒/灰塵一樣拋開,又攏起/”

回返時,身體被風裹挾和吹送。似乎整個身體都是空的,覺不出重量,也沒有了太多的世俗想法。我摸了一下額頭和脖頸,盡是白色汗堿。幾個人舉著新挖出的鎖陽,在溝穀裏嘶喊。回聲從四壁蕩回來,嗡嗡作響。到溝穀口,回身再看,西斜的太陽將丹霞群塗抹得一片莊嚴,那種大紅和紫紅,絳紅和暗黃,猶如一副懸掛於天地之間的巨大油畫,給人一種逼真的,壓迫力極強的視覺衝擊力和靈魂打擊力。我們幾個人齊身站著,張開嘴巴呆呆望。——我覺得那是對人乃至所有目擊的生靈的一種心靈震懾,一種對肉身和靈魂的熏染與超度。

司機還在原地,緊鎖車門。在被風處找了些柴禾,生火烤帶來的香腸,溫熱罐裝的牛奶。坐在草地上,就著夕陽,不管髒淨,和啤酒一道,把食物往嘴裏塞。女司機說她會唱的蒙古歌曲。我們攛掇。她張開嘴巴,果然是地道的《藍色的故鄉》《美麗的我的家》。我唱了騰格爾的《蒙古人》《草原之夜》《天堂》。眾人加入,一片歌聲,在野地裏,以越來越濃的祁連丹霞作為幕布或者背景,我們的聲音甚至不如一陣風,一股水流,但那種難遇的激越和感動,放浪無羈,讓在塵世尤其是狹窄氛圍中存放和順從太久的內心和靈魂得到了有效釋放。

再次路過倪家營子時候,我發現,那裏的山也是祁連丹霞的一部分。我還想到,那裏絕不是一個實施槍戰的好地方,有山嶺但無植被,哪怕是一隻奔跑的羊,在兩華裏之外仍舊一覽無遺。——那一片墳墓依舊靜默,在落日中,與山色混為一體。我知道,所有的逝者都是永恒的。還沒到張掖市區,天就黑了。我說,這一天的祁連丹霞,一個人或者一群人的去太過莽撞了,盡管那些靜默的丹霞不會介意,但作為一種隱匿的存在,它們是不需要太多打攪的。到張掖吃飯,喝了半斤多一點的青稞酒,坐著還不覺得什麼,一起身,就站不住了。回到房間,就撲倒在床上。第二天早上醒來,張開眼睛,陽光菊花一樣開在了白色的窗簾上。想起昨天的祁連丹霞,似乎做了一個美好與輕狂的夢,那種奇詭,燦美與莊嚴,我想此生不會重複。如果可能的話,一個人在丹霞之中築房索居,那一定是一種最能冶煉性情與修造境界的別樣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