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沙漠的村莊()(1 / 3)

沙漠的村莊

我所說的村莊被綠洲包含著。這片綠洲,就是座落在巴丹吉林沙漠西部邊緣的鼎新綠洲了。方圓不過百裏,村莊20多座,人口不過2萬。河流造就了綠洲,綠洲又滋養了河流和村莊。我們知道,凡是河流流經的地方,總是被人占據。樹木和草們大概是與生俱來的,與河流的聯係比人和村莊更為自然和緊密。人的來到似乎對河流和草木來說,有強加和入侵的性質。河流和草木盡管會提出抗議,但是它們的抗議是無力的,類似於民眾對獨 裁者的建議和要求,總是會遭到訓斥甚至鎮壓,河流和草木實際上和平凡民眾有著同樣的悲哀和不幸。

對於我這個外來者來說,河流是早就存在了的,它的曆史久遠得讓人喪失方向感。黑漆漆的時光通道裏麵,到底都有著些什麼樣的曲折和磨難?我來得時候,它們已經在這裏流了數千年,甚至幾十萬年了。相比河流,村莊總是要晚些,但也不會比河流晚多少年。逐水草而居,尋找適合自己生存的環境,我們的先祖從西到東,由高原而低地,由邊疆到內陸,整個人類生存的過程,其實就是不斷遷徙的過程。不管遷徙是被逼的還是自願的,遷徙的歌謠和鮮血總是在路上流著。

村莊在河流的兩旁座落,從河的左岸看右岸,或是右岸看左岸,村莊的姿勢簡直就是在乞討。你看,青青的楊樹一處一處,說不上茂密,也談不上稀疏,在田間和村莊的周圍聳立著,搖頭晃腦或是嘩嘩地鼓掌。一座座低矮的黃泥夯就的房屋散落在楊樹下麵,或者幹脆就暴露在陽光和風沙下麵。太陽曬就曬吧,大風吹就吹吧,反正也不會曬著屁股,吹著臉。

村莊是沉靜的,沒有多少人願意坐在門外邊,像個黃土堆一般抽旱煙,扯閑謊。即使在炎熱的夏天,各家的院門都緊緊關著,淺藍色或是紫紅色的門上掛一把永遠都不會生鏽鐵鎖。鎖子通常的狀態是,有人的時候就那樣歪著個嘴巴若有其事地吊著,沒人的時候便是萬夫莫開的威武模樣。不管你怎麼看,鎖子都自以為是,對人來說,再沒有它忠實可靠了。盡管它有時被主人撬了或被別人撬了。

從村子這頭看到那頭,房屋極其相象,仿佛一個模子套出來的一般,小一點的村子看起來一目了然,沒有什麼不同。如果陌生人要找人,總是需要問來問去,人家指給你第幾家,到了第幾家你還問到底是那家。有的來過數次,也還經常找不對門。

稍微大一點的村子,就有點曲裏拐彎了,但房屋仍舊是雷同的,即使有出格的,也不過高一點、寬一點,最多新一點罷了。房屋仍舊是整齊的,一排一排,一家家,一座座挨著過來,這家和那家的房子之間留有一般寬的過道,過道後麵是園子,園子裏生長著蘋果樹、桃樹、杏樹、梨樹。別看這些水少,種的西瓜連同上述的水果都水分飽滿,吃起來甚是香甜。

春天時候。因為沙塵暴頻繁,村莊經常是黃沙滾滾,連續的狂風夾著沙子,一個勁兒地向東或是向南吹著,滿天滿地的黃塵飄飄揚揚,高升並且下落,稠密得像暴雨。沙塵暴猛烈的時候,對麵3米之內都難以看清對方,有奔的慌張的孩童,迎麵撞個仰麵朝天是不足為怪的。

通常,遇到這樣的天氣,村人一般都不出門,把門和窗戶關嚴了,躺在燒得滾燙的炕上睡大覺。至今睡覺的內容,誰都可以想到,但想到的未必就準確,沒想到的未必就不發生。到了做飯時候,就會有人冒沙奔將出來,頭上裹一麵頭巾,或是頂一件破舊衣服,箭矢一樣紮在風沙中,熟練打開房屋對麵的牲畜圈門,到堆柴禾的地方,胡亂踩上幾腳,急忙收攏了,抱在懷裏快速返回。進了院門,反手死死扣了插銷。奔到廚房,開始刷鍋洗碗,和麵切菜,三兩口人一起,忙活著生火做飯。

這裏盛產小麥,麵食是村莊人們萬吃不厭的主食。拉條子、揪麵片、白皮麵、甜麵條、搓魚子、蒸麵條等等,名字雖多,但本質還是麵。吃起來滋味應當是差不多的,但村裏的人們喜歡變著花樣吃。一棵樹可以長出很多樣兒的葉子,吃當然也可以一麵多食。一年四季,日日年年,村人吃大米、小米粥甚是有限,吃慣了麵食,就以麵食為尊了。其它的糧食都就成了副食,甚至就成了不頂餓的“水飯”了。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水土不但決定了一方人的性格和傳統,也決定了一方人的喜怒哀樂和飲食偏好。

夏天來到。村子周圍田地邊兒上的楊樹是茂密的,葉子青油油,樹幹上的嫩枝條子呼呼地長,一天不見,一根主幹上就多了幾根新枝。田裏的棉花搖搖晃晃,闊大的葉子閃著光。小麥收割之後,夾種的玉米就迅速翻過勁兒來,澆上一遍水,再撒上一些化肥,玉米苗兒見風就長,不幾天,就有爭強好勝者的腰肢上冒出一掐就流水的鮮玉米。豌豆秧子匍匐一地,青辣椒打著秋千。甚至連渠邊的茅草,都搖頭晃腦,一幅得意洋洋的快樂姿態。

各家屋後的園子裏青果掛了起來,杏子熟的早些,麥子剛剛割完,杏子一不小心砸在頭上,空氣中總是彌漫著酸酸的甜甜的味道,讓人鼻子發癢。門前的葡萄藤也掛滿了清亮的葡萄。每一顆葡萄都像是一顆鑽石和水晶,青青的表皮裏裝著幾顆淘氣的葡萄字兒。有好吃的小孩偷偷地摘上一顆,立刻就酸得口水漣漣。有種西瓜的人家,頭茬西瓜快熟的時候,才在地邊搭一個棚子,說是晚上要看,但也隻是說說而已,晚上看不看大都是沒準的事兒。

相比春秋,夏天是漫長的,熾烈的陽光輪番照耀,幹裂的土地需要河水一次又一次的淹沒。而夏天是鼎新綠洲乃至整個巴丹吉林最美的時光。瓜菜水果接連豐收。令人最感愜意的是,夏天沒有沙塵暴,春天時候經常出來騷擾的沙塵暴被沙漠沉埋了,連一絲響動都沒有。而一到九月,秋天就開始降臨了。開始一年中最忙最辛苦勞動的村人們總是起得很早,剛剛能看見人影兒,他們就穿好了衣服。找來幾個編織袋和麻袋,往架子車一扔,推起來就下地了。早晨的寒露貼在成熟了的玉米、棉花葉子和陸續盛開的棉桃上。人往地裏一走,冰冷的水珠就沾濕了衣褲。有時候穿的一幅少了,就凍得瑟索發抖。在他們看來,人活著就是掙著、幹著、辛苦著吃的,沙塵暴再多再猛,也吹不來的金子和糧食。而有些人,卻不要辛苦,隻需要一句話,一個字,一枚公章,就可以得到農人一年甚至一輩子辛苦賺來的金錢。

對於這些,他們當然知道。他們是痛恨的,又是無奈的;既是仇視的,又是向往的。他們的矛盾其實也是我的矛盾。隻是,他們的說出隻是表示一種情緒,我的說出卻是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其實,不光是我,大家對此都很清楚,大家都在說話,可是,說話隻是說話,就像棉花,沒有棉桃絕對開不出潔白的可以成為財富的棉花。

棉花被粗糙的,被棉枝劃得出血的手掌一一摘下來之後,還未及賣到收購點,冬天就到了。去冬的衣服又被翻了出來,重新落在人們的身上。一年中清閑的時光緩緩開場,農人們撿個好一點的天氣,將房頂上晾曬幹了的玉米取下來,到黃土鋪就的場上打了,揚掉土塵,再用架子車拉回家中,給圈裏過冬吃草的羊、驢子和牛補給營養。沒事的時候,就看看電視,到親戚家走幾趟。說些事情,扯些閑謊,喝幾口燒酒,看幾台老戲。任憑時光從自己的鼻子尖兒上綹綹飛過,不發出任何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