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包,走在出營區路上。這種外出,雖然短暫而倉促,可我時常有一種逃跑與自我放逐的快感。在一個地方久了,總有一種被捆束的焦躁。那一天,初秋的陽光淋漓地照耀,巴丹吉林沙漠開始變涼的風冷水一樣掠過皮膚。路邊的馬蓮、月季、芨芨草,尤其苜蓿等植物尚還青青。他們在大門外等我,我遠遠看到,一輛車,三五個朝我不斷巴望的臉孔。我加快腳步,皮鞋在柏油路麵發出粘滯的響聲。
開始的道路我異常熟悉,到大樹裏營區之外,所有過客例行檢查。我們把各自的身份證遞給司機。沒事兒人似的站在車子外麵,頂著陽光抽煙,或者舉著塑料瓶子小口喝水。再向北,穿過弱水河畔的酒泉衛星發射中心,道路兩邊忽然開闊起來。路過狼心山,我想到匈奴的壺醍衍單於,公元前87年,他率領的軍團在這裏遭遇暴風雪,一夜之後,凍死者成千上萬,又遭到祁連將軍田廣明部的率軍進擊。那一次,匈奴徹底失去了再度稱雄西域的實力和機遇,在西漢的強力打擊和圍堵之中,慢慢龜縮,慢慢地由統一走向分裂。
遠處來的朋友們聽我這樣說,驚訝地問我是不是對匈奴和這一片地域的曆史研究透徹。我笑了笑,有點洋洋自得。我說:一個人必須要了解他所在地域的曆史及其文化,這是一種素質的要求和體現。他們說,有道理。但是,很多人對自己所在地域的曆史文化是熟視無睹的。這種近者無知,或者熟者無意的忽略,都是必然的。我自己也是,在南太行鄉村生活了十八年,若不是走出來,肯定也會對那片山峰巍峨,水流深澗的自然存在置若罔聞的。
若即若離地沿著弱水河向額濟納奔馳,路上隨處可見車輛。從車牌看,幾乎囊括了整個中國。我們都知道,十月份,是孤懸巴丹吉林沙漠深處的阿拉善高原額濟納最美、最迷人的時節。自從2000年舉辦首屆胡楊節後,每年十月,都有大批外地遊客到來,當然也包括從南美洲、西歐、東歐,以及亞洲文化圈等國家和地區來到的人。
因為久居此地,嚐慣了沙漠的孤寂與寥落,起初,見大批人湧入,覺得是一種吸引的快樂,也是誘惑的結果。慢慢卻發現,這些人來到,在不足兩萬人的額濟納,隻是一種瀏覽,一種眼福的飽和與美景的攝取和知道。當他們疲倦,或者看夠了,就轉身離開,把原來的額濟納還給額濟納,把一些東西留下來。除了經濟上的獲得,其它沒有一件值得珍藏。這就是旅遊的不盡人意抑或尷尬之處。
這一次,遠方朋友們來,要我陪著一起去額濟納,其性質也是一樣。所不同的是我去過多次,他們第一次來。他們心情欣悅,滿眼好奇,我則是輕車熟路的順從。這樣的旅行,於我個人最大的快樂就是,我可以從經年累月的某種境地中解脫出來,到天似穹廬、胡楊燦爛的額濟納解放一下身心,使得靈魂在無拘束當中得到一種自由和安妥。
越來越中午了,車裏人多,再加上太陽當頭,無遮無攔,人人全身熱汗,但談興不減。偶爾有人發出驚呼,有人感歎,看著窗外的天空說:這天空真像是一口井!有人說,這天空藍的讓人沒有話說!有人說,這麼幹旱的地方,居然還有草,還渾身綠色!我說,每一株泥土都有自己的用處,植物們也是的,氣候和地質造就它們的形態和脾性,就像阿拉善高原的雙峰駝。的確,越是接近額濟納,越是幽深,讓我想到了寧靜的死亡,還有悟禪得道的大境界。
到建國營附近,窄小坑窪的馬路兩邊有了成堆的紅柳樹叢。一些不知今夕何夕的沙棗樹枝幹彎曲,渾身皸裂,渾身枯枝,但仍舊有青蒼的枝條在空中沐浴陽光。這是沙漠中最堅韌的植物了,它們跨越的時間甚至比人類還要漫長。單位組織種樹的時候,總是先種些紅柳和沙棗樹,它們一旦枝繁葉茂,再種植楊樹或鬆樹,成功率非常高。
快中午的時候,路過一座橋,橋下是弱水河。《史記·夏本紀》“弱水至於合黎,餘波入於流沙”中的弱水便是此弱水,流沙便是巴丹吉林沙漠的古稱。可在此時,弱水河基本上是幹涸的,隻有一道細波,青蛇一樣在幽深的河道蜿蜒。偶爾可以看到小片蘆葦地,貼附在河岸上,短刺一樣的葉子相互摩挲,在陽光下鬱鬱蒼蒼。正在發白的葦花猶如將軍頭盔上驕傲的盔纓。偶爾有一些野鴨,從稀少的海子當中拔身而起,在藍空中劃出一道閃光的弧線。
到額濟納旗政府所在地達萊庫布鎮外圍,戈壁照舊浩大,四野空茫。迎麵的額濟納變了模樣,至少,它已不再如三年前一般簡陋了。新式樓房,拓寬的馬路,更多的車輛和行人,更多的服務店點。我忍不住驚愕,想到,經濟的力量是強大的,至少可以讓一個城市在外表上改變,在對此一無所知的人眼中,得到一種驚奇的回報。但是,相對於外地人,我知道,額濟納的生態環境遠沒有這座城市的外在表現的那樣樂觀,沙漠已經吞噬了它外圍更多的草場和村莊。1998年,我和妻子來時,正是冬天。在達萊庫布鎮南側,額濟納旗中學背後,看到的沙子已經堆在了居民的家門口,他們用紅柳編製了一道防沙線,成堆的沙子一天天增高,人們再把它們用架子車或者拖拉機運出去。
還有一年,到額濟納所屬的古日乃草場,除了不高的蘆葦,幾乎沒有其它草了。窄小的領地裏,羊群被大地抬高,善奔的蒙古馬還沒有展開馳騁,迎麵就會撞上聳立的沙丘。
到鎮裏,街邊的飯店基本爆滿,隨處可見熟悉的出租車司機,載著外地人,或者同單位的人。我們找地方吃飯。飯店不是太幹淨,蒼蠅飛舞,各種垃圾上麵蓋著一層灰土或油垢。但饑餓是銳不可當的。同行的朋友有的吃麵,有的吃米飯。我雖是北方人,但從來不喜歡麵食,與北方那種麵食氛圍格格不入。出來後,天色向晚,驅車到弱水河邊,迎麵看到黃色的胡楊樹,有人驚呼,有人發出絕美的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