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當年的老子“騎青牛出函穀關,沒入流沙”,性學鼻祖彭鏗也在這裏修道。還有約會西王母的周穆王,也都與居延海·額濟納有著深刻的聯係。即使“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的匈奴及先前的烏孫、月氏等先民,也都在與額濟納淵源深厚。額濟納這個名字本身就出自匈奴語,也是至今唯一保留的一個匈奴語地理名字。海子也有一首詩的副題為《獻給萍水相逢的額濟納姑娘》。說到這裏,一位朋友說,我們每個人現場寫一首詩吧,獻給這次旅行,也獻給額濟納和居延海,還有我們自己。我第一個響應,站起身來,麵對湖水,背對流沙,我在手機上再次寫道:
不過是上蒼的一滴眼淚,不過是一杯水
被沙漠及其塵沙圍困。我能看到的隻是水麵
吃水很深的蘆葦、野鴨,以及塵世當中最大的良心
我隻是看到了,到此一遊
像一個膚淺的登徒子,一個沒良心的小情人
在居延海及額濟納放置的路途之間
將生命的一厘米,靈魂的一點穀粒
消耗殆盡。最終把這一具尚還鮮活的皮囊
原封不動地帶到來的地方去
可我還是孤獨的,在偌大的巴丹吉林沙漠當中
我總是把一次次自己丟掉,再從遠處撿起
如同在額濟納,從胡楊林到居延海
中間橫著的是無盡的時間,還有寬闊的孤獨與身不由己的傷悲。
回程路上,蘇泊淖爾附近村邊的紅柳剛剛開花,連綿起伏,花朵呈紫色,枝幹像血一樣紅。到黑城外圍,看到怪樹林——萬千倒斃的胡楊樹,隻剩下幹枯的軀幹,形成各種姿勢。在夕陽之中,猶如肅殺的古戰場,殺戮之後的沃血之地。有好事文人總結說:胡楊生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這種誇張的說法是有誤導性的。其實,倒斃的胡楊樹樁是一點點風化的,幹燥的地表根本容不得任何腐爛之物。這也是巴丹吉林沙漠最為幹淨的一點,若是動物,憑借自身水分和血液腐爛後,骨架仍舊是完整的。
到黑城(蒙語哈拉浩特),殘垣斷壁,黃沙堆湧。相對於居延海、胡楊林和策克口岸,這裏的遊客很少,來的大都知道這是居延漢簡的重要出土地,其與安陽殷墟、敦煌遺書並稱為二十世紀初東方文明三大發現。當年的伯希和、斯坦因、科茲洛夫等人曾在此發掘並運走了大量居延漢簡及西夏文物。城中無物,遺留了些動物骸骨,房屋地基明顯。西北角的三座清真寺塔基本完好,東南角有兩座喇嘛墳及一座完好的喇嘛廟。
站在垛口上,風聲如雷,夕陽餘暉橫掃大漠。頭頂天似深井,四周空闊浩茫。才發現,胡楊林的喧囂是另一個額濟納,黑城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而這裏,才是真正的巴丹吉林沙漠。古建築與風沙抗衡,被時間清洗。當年的將士與似是而非的馬可·波羅杳無蹤影。天地之間,唯餘蒼茫。朋友們誰也不說一句話,在城內走了一圈,有人渴望撿到某件文物或者器皿,有人低聲喟歎。我坐下來,夕陽在身前畫出一個獨坐的輪廓,像一尊雕塑。我想,要是有人在此雕像,肯定有一種非凡的意味。因為,在古跡之中,所有的過往都深不可測,而今人的加入,從某種程度上說,似乎是時間的一個站點,再多年後,後世人看到,肯定也會以為這是古跡的一部分。
迎著夕陽,戈壁上一片輝煌,原本鐵青色的沙子,匍匐無際而又燦爛異常。到狼心山,看到祁連積雪,以及它頭頂帶黑邊的雲朵,忽然想起“青海長雲暗雪山”這句詩。這種境界是闊大、高絕的,今人似乎再也不會寫出了。坐在車廂裏麵,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孤獨,雖然有這麼多同行的朋友,可我還是孤獨,無法排解,更無法說出,就像是一根難以拔除的靈魂之刺,時時隱隱地疼。
我想到,兩天的額濟納,其實也是孤獨的。在四萬平方公裏巴丹吉林沙漠的包括之中,它是深陷的人間綠洲,中國僅存的少量胡楊樹在此存身,也是弱水河的終流之海。最熱鬧的就是每年十月,剩下的時間,沒人如此密集地訪問,自發地看望它。在黃沙和風暴當中,額濟納獨自存在。就像我,在額濟納一側的戈壁邊緣,龐大集體中,我也是一個孤獨的存在。隻有我自己了解自己的內心和靈魂,隻有那麼幾個人從不忽視我的任何生命跡象。剩下的,便是如額濟納一般的孤獨。到大樹裏的時候,搭乘了一個身材健壯的男人。從麵目看,是蒙族人。他說他是古日乃牧民,叫巴圖。我說我去過那裏。他熱情起來。我說那地方沒有多少人,住久了很孤獨。他嗯了一聲,用甘肅酒泉話說:哪兒都一樣。就是別人看、想的時候不一樣,其實好不好,無聊不無聊,自個兒知道就行了。
到所在單位門口下車,與朋友揮別。進了大門,我忽然發現,剛才的那個自己忽然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天前的那個自己。我努力調整心態,想著未完的工作,應當見的人,說的話,還有要做的各種公事、私事。這時候,黑夜降臨,路邊的植物隻剩下黑色的一團或者一些輪廓。街燈亮起來了,照常散步的同事迎麵而過,有的打招呼,有的不打。我急匆匆地向著自己住的地方走,直到進入門洞,才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在自己家裏,麵對妻兒,一切才是真實的。那些孤獨,盡管時隱時現,但總歸是黯淡的。而這種感覺於我而言,卻時常有如法國詩人博納富瓦在《正義》一詩中所表達的狀態與意境:“而你,而荒涼!把你的黑桌布/鋪的更低些。/滲到這心裏讓它無法停止/你的寂靜像一樁雄偉的事業。”(樹才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