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兩個月,巴丹吉林一直沉浸在晴朗的天空下麵,盛夏的驕陽輪番照耀,金黃的沙漠到處都是連綿不斷的熊熊氣浪,遠看就像是四處奔竄的火焰,又像一片闊大的海洋,竟然也呈現出了大海的蔚藍,在終年幹涸的沙漠腹地,為渴望清水澆灌的心靈,蒙上了一層希望的綠色。
遙遠的雪山正在一點點融化,在悄無聲息的運動中,露出了她的本真模樣:匍匐的青草隨風而動,閃著青油油的光澤;波斯菊的雛枝含苞欲放;岩石下麵的格桑花正吐出了她們聖潔的祝福。起伏的崇山峻嶺勢若奔馬,昂首長嘯,馳騁在遼闊屋脊的疆場。那種雄渾,淩駕於沙漠之上,所有漸欲飛騰的夢想,在此刻,也禁不住悄然打開了翅膀。
而一個人的設身處地,製約了他的行動。長年累月地在沙漠上行走,從內心感受到的不僅僅是一般的生理焦渴,更是一種靈魂中季度困乏與生命因焦躁而龜裂的疼痛,時時讓我黯然神傷。夢想與現實的隔閡,令理想者終生不能釋懷。而博大的沙漠,胸廓萬裏,它可以容納太多太多的肉體,也可以聚斂所有的喪失皈依的靈魂。它收容世界上最慘痛的嚎叫,也能將一切的纏綿呢語一一沒收。它不展覽,而是珍藏。
隨著風聲消失的方向,你可以看見大海,看見大海上飄動的黑色帆影,以及億萬年沉澱而成的珍珠,在珊瑚叢中,在溫柔和凶殘的海底世界,展現著她們獨有的光彩。不論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她都不會拒絕。正是這種坦蕩,製止了血腥的爭鬥與同類的戕害。也正是這種美,去掉一切人為的痕跡,在自然的大漠和雕刻下,形成了自己的品質。
你可以將一個人的頭顱砍掉,但無法砍掉他靈魂中的高貴。
我是站在沙漠之上,對著蒼天說話,更是由此及彼的辯白。我似乎沒有必要這樣做,也沒有必要向誰辯白什麼。世界本來就是一個謊言的載體,漫天的塵土和漫天的鋼鐵,鑄造起爾虞我詐的人類社會。金錢和美色在深陷的大地上充分展示著一個繁華而又仇恨的空中樓閣,冠冕堂皇掩不住巨大的悲哀,雕梁畫棟也遮蓋不了肮髒角落裏的疾病和呻吟。我們都將永遠帶著淚水,接受欺騙與被欺騙,一次又一次地套上自己為自己鍛造的枷鎖。
現在,再沒有人能與我共同體驗這種孤獨。麵對不可知的事物,我們隻能猜測,駕上想象的雲朵去海闊天空,而絕少對他們進行深層次的挖掘。馬爾克斯老了,老托爾斯泰也不能再次感同身受,政治家的努力尚未完成,也沒有人再用心去聽從那個狂妄者貌似強大實則虛弱的號召了。沙漠靜止下來,它沉默,它暴怒,它對什麼都能容忍,又可以對什麼都橫眉怒指。他是打擊,是陷阱;它更是崇高,是勝利。一切穿越者經曆了過去,也間接地經曆了未來。自然是一項重複的運動,在抵達的時刻,也正意味著一個新的開端。
張騫抑或唐玄奘,悠悠的馬蹄和仙樂般的梵貝已化作了輕巧的塵沙,落足沙漠深處,偶爾被有意者重新揀起,在獨自思想或吟詠的時刻,以幾行文字或一聲長歎了卻。每個人永遠關心的是他自己的時代,是他在當時年代裏的位置,以及在激昂或低沉的行走中所產生的影響和留下的痕跡。而對未來,既是一種勇氣,又是一種無奈的逃避。當一個人在他所處的時代裏找不到一絲共鳴,就隻有將他的情感寄托於未來;當他黯然落淚的時候,眼前就會出現黎明即起、霞光普照的美妙景象,引領著疲憊的步伐,趔趄前行。
駝鈴在響,骨笛在秋高氣爽的山岡上悲情地吹著,凝固的流沙堆成一座座無名墳塋。岩頁在閃閃發光,被風裸露的白骨點燃夜晚的油脂。一盞盞飄浮的燈火,照亮了短暫的愛情。急促的馬蘭花聚集起十萬顆砂礫,在駱駝的蹄窩裏東張西望,在生命即將熄滅的時刻,為絕望的過客捧上一碗奶漿,促使他站起身來,朝著心中的方向,耗盡最後一滴熱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