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廢墟上的花朵(1 / 2)

其實,我所描述的一切,都是在一瞬間出現,又在一瞬間消失了的。就像現在,獨自一人在漫漫黃沙上行走,鬆軟的沙漠一次又一次企圖將我埋葬。幹燥的風由北向南,迢遙著,帶動細微的流沙,卷起我的衣襟和長發,卷著我曆經滄桑的,早已疲憊不堪的靈魂。在趔趄的行程當中,綠洲遙不可及。所有的美,或存在腦海裏的,隻是一些瑣碎而遙遠的顆粒,灰蒙蒙的一片,徒增我的失望和悲傷。

在曆史麵前,在那些被如刀的時光切割成碎片的故事抑或傳說當中,我一方麵感到強烈的壓抑,更多的卻是那種極其沉重的悲愴感。

向晚時分,天空淤積著幾團鉛色的陰雲,呈奔馬狀,從遙遠的啻山之巔騰躍而出。隱隱地,可以聽見鏗鏘的蹄音,在天庭的街道上遝遝而過。黃昏的陰影從四周的天際匍匐下來。黑夜正在降臨,像一位神,一隻手掌便可將人間的光明遮蓋(不直言其巨,但通過手掌讓人感受其巨大)。北鬥星老早就閃爍了起來,在我行進的前方,越來越亮,多麼像一顆永恒的心靈,將所有疲憊者引領到夢想的故鄉。

蜷縮在單薄的帳篷裏麵,夜的猛獸在吼,碩大的獸蹄在瘋狂的奔跑中,掀起如箭的塵沙,尖銳地擊打著我的帳篷,是那種不容分辯的力量,直達內心。冷清的燈光一次又一次地被熄滅,小小的空間重複著同一種黑暗。我滿懷驚悸,害怕自己弱小的生命承受不了這種恐嚇,害怕真的猛獸突然闖入。我不能無視生命中的某些危險,我堅持生存的目的,是為了確保靈魂的巢穴長久堅固,我所依賴的,又是我所憎恨的。我矛盾地看待自己的肉體,但我始終尊重自己的靈魂,隻有靈魂才是一個人活著的唯一價值。我謹慎,但不自私;我偏激,是為使自己更真實。

像大多數人一樣,我對曆史有著異乎尋常的偏愛。我時常覺得自己像一隻永不懈怠的螞蟻,在孤獨的燈光下麵,在汗牛充棟的典籍當中,留戀不止。我恨不得將那些仍舊散發著舊朝氣韻的文字一一吞進肚裏,不斷反芻,吸取營養,以前人的足跡來警醒自己,以過去來鑒證我所生活的時代。要不然,我又何必放棄可以舒服兩天的雙休日,獨自一人,帶著幹糧和水袋,從工作的那個小縣城徒步來到這座早已是一片廢墟的漢代遺址呢?並且還要在空曠而凶險的野外度過一個漫長的夜晚。在別人眼裏,我的行為肯定是荒唐無聊的,肯定會有人在背後說我愚蠢。但我是不會嘲笑自己的。我知道自己此行的緣由及意義,即使一無所獲,我仍然不會後悔。

太陽終於升了起來,在6月,她精力充沛,血紅的光焰灼熱異常。到中午,溫度迅速上升,滾燙的黃沙熏烤著我,汗水不住地流淌,在我的臉頰土留下一道道發白的塵痕,像剛被鞭子抽打過一樣。皮膚幹裂得生疼。我的遮陽帽一拉再拉,幾乎遮住了整個麵龐。我坐下來,目光在一堆堆倒塌的黃土板塊上麵遊來蕩去。那種破敗的淒涼景象,令我心情格外沉重。我的心凝固了,長久麻木著。

這是什麼人居住過的地方呢,是不是先祖伏羲氏生活和戰鬥的遺址呢?抑或是匈奴的家園和牧場?在寂靜中,我仿佛聽到了那些早已被遺忘了的聲音,正午的沉悶加速了聲音的傳播;水草在湛藍的天空隨意生長,少女與父親的歌謠在動人的田野上被翠鳥傳唱。是誰要像一絲微風,回到中世紀的牧場,在潔白的羊群和聖潔的格桑背上,在明淨的春天裏反複寫下美麗的詩章?牛欄與帳篷像白雲一樣自由而安詳。

然而,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像一場噩夢。時光的冷酷使我無比沮喪,消逝了的美卻是那樣令我向往。我無助地再次低下頭來,淚水和汗水彙流而下,打在我敞開的胸膛。

殘缺的曆史依舊,而它留給我們的又是多少悲愴?廢墟,這才是真正的廢墟,幸福的廢墟。昔日的輝煌被蒼涼代替,流動的青春在亙古的太陽下麵黯淡成一片陰森森的墓場。而遠離現代文明,又使它們逃脫了所謂的重建和改裝。

透過《史記》的一絲光亮,穿越時光隧道,隱約的偏僻王國色彩斑駁,像一件舊了的瓷器,角殘龜裂,但還是能夠看清它的大致輪廓:一個逐水草而居的民族,在漫長的曆史變遷中,頻仍的戰亂與遷徙,使他們的文明消失殆盡。遺散在飄忽不定的路途上的,隻是一些零星碎片,光彩明亮而又略顯微渺,像一條斷斷續續的河流,雖不乏浪花閃爍,但終究沒有彙成汪洋。而作為一個民族,在世界東方的版圖上,它有著獨特而光輝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