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廢墟上的花朵(2 / 2)

在高高的穹廬下麵,在渭水以西,遊蕩的馬車和雲團,掠過黃河之源的涓涓清流,掠過黑雕穴居的懸崖,逆風的馬蹄在白晝和夜晚的街道上飄然而行。彪悍的民族,在堅守和進攻中延長著自己的生命,在獵殺與自然消亡的過程中獲取生存的權利。

傳說隻能是傳說。在這座廢墟麵前,我無法找出它最初的建造者與統治者。在巴丹吉林沙漠深處,這樣的廢墟到處可見,日日經受漠風的侵襲與自然對它們的風化和吞噬。然而,這些像謎一樣坦臥在浩瀚沙漠上的廢舊景觀,又為後來者提供了一種直接可靠的考察證據。很難想象,在我們不能準確想見的遠古時期,是誰,又是什麼力量,促使一些和我們一樣脆弱的人,用自己的智慧,用精巧的雙手將一堆堆散亂無章的黃土與草芥摻合在一起,並且樹立起一座輝煌的宮殿呢?長道通衡,窄巷廣陌,喧鬧的市聲與走駝的鈴鐺依稀可辯。而舊的王國在一場場巨大的風暴麵前逐漸泯滅,人為的破壞加速了死亡的來臨。如濤的黃沙洶湧而來,美麗的家園毀於一旦。遷徙的人群四散奔逃,在饑餓和疾病的困擾下大聲哭嚎。騎馬的王侯與徒步的臣民,舉鞭向南,苦難的沙漠深處,他們的足跡至今還令人心酸。

勝者王,敗者寇。他們嚴格遵守這一自然法度,並不認為逃跑是件可恥的事情。在微弱的時候休養生息,馭著快馬,帶領牛羊、駱駝,逐水草而居。而在強盛的時候,便攻打別的部落。在沒有文字的年代,以語言作為約束的工具。男童在兩歲便可騎羊,八歲時就練習號箭,捕殺鳥、兔,以為食物。到十二、三歲的時候,男兒就可彎弓射大雕,跨馬征戰,女性放牧,燒製烈酒和奶茶。太史公說,這是他們的天性。

在唐代以前,所有中原人涉足西域的,都帶有一定的政治色彩,肩負一個王朝的使命。張騫曆時十九年,開創了名傳千古的“絲綢之路”,而其中又隱含了多少生命的悲泣?同行的三千多名隨從,直到最後,與張騫並馬而還的僅剩下一人。而將軍蒙恬、李廣、衛青,每一個與西域有過一麵之緣的將軍,哪一位逃脫了兔死狗烹的悲慘結局?將軍以武功而不朽,而武功之於血腥的政治,又是多麼地叫人心寒!

大漠孤煙中的使節去了,羌笛怨柳吹送的孤客早已成為飄渺的神話,而理想主義者仍舊不絕如縷,在舊陽關的廢址旁,多少憂鬱的過客步履蹣跚!多少伶仃的歌者被連綿的風暴折斷了高挺的脊梁!多少風雪阻斷了春風的途程!在沙漠裏,在舊日王朝的廢墟麵前,我身上幹涸的不隻是汗水,還有一顆心靈中高貴的露珠,芬芳搖曳的枝頭,落滿疼痛的灰塵,它們像針,刺穿了我堅硬的骨骼。

但我仍然得感謝這個紛紜繁複的世界,使我有了充足的逃避理由,也有了介入的通道。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在疲憊的時候,有一處風景作為寄托;而在感到輕鬆的時候,又可以去設身處地地尋求一種沉重。現實是永遠新鮮的,過去的事物眨眼間已是陳舊不堪。在快速締造與揚棄的過程中,那種混合的氣味,既令人憤怒又令人陶醉。像曆史上所有的民族乃至個人一樣,我相信他們的創造能力和過人之處。在不同年代,在同一個年代的不同時期,甚至具體到不同性格的人身上,我相信,始終有那麼一根柔韌的血線將之緊緊相連。

曆史是預言,從過去的角度告知我們前方的不幸和危難。過去的與未來的,實際上都超出了我們的理念。我所捕捉到的,或許隻是被縮小了的一半,甚至還不及一根毫發。我還遠遠沒有掌握它的全部內涵:陰影與光明同體,野獸和羔羊邂逅;騎士與馬,犧牲與血,刀劍撞擊的火光;裙帶王朝,沒落的貴族,流民和傷兵,呻吟的嘴唇和媚笑的酒窩……所有的一切,廢墟是它們的最好注視。一座座沙丘次第毗逢,聳立成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我感到力不從心。沙漠猶如天鵝在夕照中煽動的火焰,灰燼四處奔竄。我孑然而立,我的那些古怪的欲望在此蕩然無存。

在一堆麵目猙獰的廢墟下麵,蔭涼處,有兩枝青青的駱駝草和一枝剛剛抽出嫩芽的馬蘭花,被我不經意地捕捉到了,她們柔弱的頭顱輕輕搖擺。多麼動人的生靈嗬!快樂的孩子,在此與我不期而遇。全然無視四周的荒涼,忘卻突如其來的災難;她們的生命或許隻有一瞬,但她們的純潔形象,為這片廢墟,也為一個不知名的遠古部落點上一支祭奠的綠色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