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之物始終是強大的,比人持久。曆朝守衛者或終老邊關,或返回故裏,或,早已在古邊塞詩中成為“馬革裹屍”及“怨婦的月下淚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驀然覺得,巴丹吉林沙漠不再是地理課本上的一個名字——它在時間當中所經曆、承接與流轉的,比我甚至典籍記載都要多和深厚。稍事休息,騎著車子上路,向南,村莊之間的便道都是土,猶如麵粉的土,將我們飛揚得滿麵塵灰。
到國光村外圍,遇到一位老人,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說,那兒有一個土洞子,裏麵有壁畫。幾個人奔過去看,土洞子仍在,而裏麵的壁畫隻剩下幾個殘片。我們從另一條道路返回。橫跨弱水河時,遇到一股足有兩丈寬的大水,男人們脫鞋挽褲而過,水質冰冷,剛一進入,就直入骨髓,爾後全身蔓延,刺骨的疼。一個女幹部,身材格外嬌小。我讓她坐在車座上,把她推過大水。
到雙城鄉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田野和村莊之上,光暈濃重。騎著車子在馬路上並行,影子始終在前麵靠左的地方,一筆一劃地重複身體的動作。村莊被長著棉花、玉米和小麥的田地圍攏;一些孩子在路邊水渠嬉鬧;一些頭包紅、藍頭巾的婦女,在田埂上趟起塵土。村莊和村莊之間,總是有大片的荒灘。馬匹在海子邊上低頭吃草,驢子打著噴嚏,用短尾巴驅趕不斷圍攏的虻蠅。尤其是草木投在沙地或者草叢上的影子,曲折、細長,與周圍的綠、黃和紅比起來,給人一種詩意的張力與說不出的沉著感。
這時,我才發現,沙漠之間的綠洲在夏天是最美的——,沒有風,隻有滿地的植被,還有李廣杏、李廣桃、葡萄、大棗、蘋果梨等水果。尤其是長滿馬蓮和芨芨草的荒灘,鳥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種遠古遊牧場景的遺存或情境再現。有一次,陣雨驟停,夕陽普照,我恰好路過一片麥地,看到麥子和周邊草都是嶄新的。堆在外蒙上空的雲朵如馬隊,如山峰,如雄獅,如軍團,如猛士,如戰爭。迅速的烏雲之後,天空藍得似乎是世界的良心。(先有後無)我一陣驚歎,張著嘴巴,自行車摔倒在地,都渾然不覺。低頭的時候,有幾隻白色的蝴蝶,在搖著雨露的草尖和麥芒上落落飛飛。
再後來,同鄉同年的戰友大部分退伍了,離開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數的還在,分散在各個單位。李秀強回去之後,給我寫了幾封信,說在縣政府找了開車的工作,家裏又給介紹了對象,正在談。安平在老家開了一個家具專賣店,買了一台客貨車,每天四裏八鄉送家具。我到上海讀書之後,又返回到巴丹吉林沙漠。消失了從前的熱鬧,老鄉和戰友間的你來我往,談天說地,無拘無束。大多數時間,我一個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似乎是在睡不著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邊坐坐,說一些子虛烏有甚至異常現實的話。
人工湖一側,是假山,植滿紅柳。背後的荒灘上,大片的沙棗樹,有的老到了不朽,有的從根部滋生而起,已經獨立成木。那年夏天,我戀愛了,和未婚妻(現在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裏。蘆葦叢中忽地飛出野鴨,驚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閃沒在厚實的芨芨草叢。我說我想在這裏建一座房子,在樹林一邊開一片田地……可惜,單位不允許個人在營區自行建房。再後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或者想靜靜了,就一個人去到那裏,在茅草上坐坐,喝一聽啤酒,抽幾支香煙。把心情打亂,再一一撿起來。有時候朝著沙棗樹林大喊幾聲,在草地上傻子一樣跺腳猛走幾圈。
還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點東西,拿上一本書,去那裏看,看到日落,饑餓了才回來。幾年下來,我在那裏看了《環境的思想》、《巴黎聖母院》、《代價論》、《懺悔錄》、《通往奴役之路》和《毛 澤 東傳》(羅斯·特裏爾)以及《紅與黑》、《思想錄》等書籍。在那樣一種氛圍中,除了草木和鳥雀,還有時不時跑過來的髒羊,遠處的車鳴和近處的人聲,一切都是安靜的。太陽曬到了,就換個位置。冷了,就站在陽光下曬曬。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會兒。我始終覺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這樣的安靜去處,也是一種安慰。在一個集體當中,個人是需要一種持久而隨意的安靜空間的。
這樣的時光後來戛然而止。我到另外一個單位任職,在沙漠深處,從原單位,驅車至少得一個小時。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車,我總是覺得,那是一種凶險的漂浮——一台車,在大戈壁上,其實就是一塊滾動的石頭。在那個營地,我時常是單獨的,除了手頭的工作,加班加點之外,時常到外麵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波紋的沙地表麵堅硬,腳一踩,板結的表麵就破裂開來,裏麵還是沙子,有點溫熱。再下陷一公分,無論再炎熱的天氣,也是涼的了。從一邊的沙穀順坡滑下,足有500米,向下的感覺,是快意的,那一過程,讓人想到墮落或者墜落。
2005年8月,單位組織拉練。旗幟後麵是隊伍,從沙山逶迤向東。戈壁之後是沙漠腹心,我體驗到了一種瀚海行軍的鏗鏘感和激越力量,與我一個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鮮明比照。一個是集團奔騰、剛烈勇決,一個是個人對自然甚至某種境界的安享。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無,看不到的在心和身體之外。靜坐或者仰躺的時候,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靜默的黃沙總是有一種埋葬的欲望。而大多數時候,在軍營或者兵戈利器之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斷拉圓的長弓,從身體到靈魂,一切都咯咯有聲。
彩裙飄飄,孩子奔嘯。綠地,花朵,樹木。葡萄正在成熟,苜蓿老去,向日葵集體運動頭顱。遊樂場內,噴泉和燈光,女人們在舞蹈,嘹喨的樂曲聲把蚊蟲震驚得倉皇奔逃。到人工湖邊,聲音漸漸小了,魚在水麵製造幽靜氣泡,蝙蝠冷不丁掠過頭頂。大批的蟲鳴在泥土和草叢裏爭先恐後,把嗓門調高。營區外,夜幕遮住了戈壁,還有河流和村莊。我看到,營區周圍的草灘越來越少,房屋成群,人來車往。不知道從哪兒遷徙來的異鄉者,用貨品、手藝在沙漠邊緣謀生。一個麵孔不見了,另一些補上來。有一些天天照麵,在辦公樓、馬路、機房和設備上,熟悉得如同另一個自己。我覺得,安紮巴丹吉林沙漠的軍營就像一個自成係統的部落,或者就是一座沙漠間真實存在的海市蜃樓。
到2010年,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已經快二十年了。工作之外,我的大部分個人時光是在圍牆外的戈壁、原始的荒僻處,也被某種刻意的“探險”與遊覽占去不少。總覺得,作為外鄉人,戎裝者,駐在某地,首要的一點是:這是我們的。你必須了解它,從曆史到現實,從地理到人群。
這些年來,軍事之外,我幾乎走遍了巴丹吉林周邊的城市與村鎮。在居延海,被大漠之中海天一色、鴨鷺同飛的勝景所傾倒,想起從遠古至今的戰事(西漢與匈奴的“漠北之戰”、“明初馮勝與元朝舊部的戰爭”)、詩歌(王維“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與傳說(彭鏗、老子等人的修道,紅狐、白狐成仙,還有土爾扈特部回歸祖國),在臨岸的蘆葦麵前,覺得了一種文明的悠遠與滄桑感。胡楊林的金黃葉子,是人間最美的洞房。這裏適合於傳說、得道,也適合於愛情與藝術,當然,還有無所不及無所不可的瑰麗夢想。在黑城,我總是想遇到漢簡、西夏遺物或者盜掘者科茲洛夫、斯坦因及貝格曼等人在此留下的某些痕跡。
在金塔,看到鑲金的佛像及子母連環的鴛鴦池。在霍去病傾酒入泉的酒泉,不論在哪個方位,一抬頭,就看到了祁連積雪。可是,我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可以獨享的野外越來越少。戈壁是永恒的,但多了車轍、牲畜的痕跡。以前那些可以安靜的小去處變換成新的人居。後來,我搬到外圍的家屬區,背後是一大片果園,夏天的晚上,我一個人在成堆的苜蓿上坐下來,抓一根羽毛草,看著夕陽將大地染紅爾後又沉入黑暗。坐在漸漸侵襲的黑暗當中,我覺得,天地如此遼闊,一個人,其實就是其中一個,他可以不斷挪移形體,但一生無法擺脫某種地域對於內心與靈魂的塑造與浸染。
冬天,窗外蕭索,風塵將巴丹吉林彌散得更像沙漠。似乎從2008年開始,巴丹吉林的雨水和雪花也多了起來。2009年最後一個月,連續下了幾場,雖然稀薄,可雪花從空中到地麵,尤其是落在臉龐、睫毛甚至腳上的那種姿勢,似乎是一種不帶任何曖昧色彩的撫摸和抵達。有一天,我忽然想,再多年之後,作為沙漠的巴丹吉林會不會變成水草豐茂的綠洲呢?有些時候,想起散落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四野的單獨時光,內心覺得了一種異常的溫暖,忍不住咧嘴笑笑,許久,也再忍不住歎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