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鄉安的單位懸在戈壁邊緣,背後是戈壁。有一次,兩個人在小楊樹林裏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周邊的事情,還有自己的現實打算和夢想,喝了幾瓶西部啤酒,不動聲色的夜幕四麵包圍,將所有的顏色都置換成單一的黑。我告辭,一個人沿著來路往回走,夜關閉了很多聲音,隻有風。我的腳步聲格外嘹亮,嚓嚓的聲音,似乎是通過骨頭發生傳到耳膜的。
我想,要是一個人就這樣在沙漠當中走,隻有來路,沒有去處,也不會有燈火和人家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處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虛土沙坑石頭一樣連根吞噬。然而,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及到達的目標,一個人的在與不在,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覺察出一個人的肉身溫度。還有那些在這裏消失的人和動物的靈魂,對同類,它們會覺得親切,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沉睡,將一切外來之物作為一種冒犯與打攪呢?
任何一處都是有生命的。似乎從這一次開始,我就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處有些東西可能最繁華最密集,比如往事、曆史。在很多時候,不知道是一種放鬆,知道是一種負累。後來,我聽說,在多年之前,這裏有不少苦修的喇嘛,選擇荒僻與艱絕之地,以肉體的磨難促使內心頓悟或抵達某種境界。還有關於現代某些人的記敘,如多次從這裏走過的瑞典探險家斯坦因及他帶領的科考隊,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初期,他在額濟納建立了氣象站,並在旁邊的黑城盜掘了上萬枚的居延漢簡與西夏遺物。
回到單位,洗澡,晚點名,躺在幹熱的房間,咫尺之外的鼾聲在樓後的榆樹灌木上打滑,洗漱間緩慢墜落的水滴似乎是一種試探性的敲擊。我睡不著,看著窗戶之上的天空,星辰閃爍,感覺就像是夏天躺在南太行故鄉的水泥房頂,風逐漸變涼,樹葉發出群體性的摩擦聲,夜蟲嘶鳴,從四麵八方,不間斷地將人間的睡眠包裹其中。
我在這個連隊的日子很短。一個月後,天氣越來越炎熱,站在陽光下,有一種被剝皮抽筋的感覺。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著一隻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還有幾本從老家帶來的書。到另外一個單位報到。這裏是機關所在地,還有家屬區。樓是蘇式的,兩層,裏麵住了一群人。幹部在二樓,戰士在一樓。第一天晚上,我整理好床鋪,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樓上是劇烈的床板聲。我似乎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體某處焦灼不堪,充滿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見到樓上的人,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他和她。從飯堂吃飯後,我去辦公室,打開門,書籍、煙灰缸、掛圖及各類規章製度,給人一種森然的淩亂之感。找到掃把,從最後一排開始掃,然後到水房洗了拖把,一陣勞作,房間裏便騰起連綿的熱,我汗流浹背,剛坐下來,他們就陸陸續續地進門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陽光,還有同樣的辦公樓。巷道裏,放滿了色彩斑斕的自行車。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台階上敲打,咯噔咯噔,響亮得讓人心生奇詭。傍晚散步,我和新兵連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戰友李秀強一起,沿著辦公樓前的小馬路一直向北。最開始,是人聲,在操場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還有的,坐在樹蔭下嘻嘻嗬嗬。有一些女幹部,穿著裙子或者單薄的衣裳,蝴蝶一樣飛。我側臉看了看,李秀強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連窗戶也在看。李秀強說,中間那個漂亮。我說,都不好看。李秀強說,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後笑。我沒否認。樓房盡頭,是一道圍牆。一株起碼有100年的龐大沙棗樹,龐大的冠蓋占據了圍牆內外。再向外是是菜地。一個單位一片,種植最簡單的蔬菜,如大蔥、胡蘿卜、白菜、香菜、西葫蘆、番茄、青椒、茄子,還有南瓜、豆角。走進去,鼻孔立即被濕氣圍堵,身體一片清涼。
李秀強說,新兵連和咱一個班的安平在某單位菜地。我想了想,腦子裏出現一個長著一字眉、大嘴巴、臉膛寬闊的人模樣。然後哦了一聲,跟著李秀強,穿過一道用沙棗樹枝紮成的圍牆,到一座紅磚房屋前。李秀強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沒人答應。我摘了一根剛剛成型的黃瓜,扭開水龍頭,簡單洗了,掰開,給李秀強一截兒。兩個人正在嚼得滿嘴綠沫,忽聽背後一聲大喊,急忙扭頭,看到一個身穿陳舊黃軍衣,戴著一頂黑草帽的人從菜地柵欄處冒了出來。
相對於戈壁及內裏的巴丹吉林沙漠,從前可能是綠洲,水草豐美,到處都是牛羊和牧人,還有成片的樹木及各類灌木。現在是人居之地,很多植被仍舊在鋼鐵水泥之外被保全。菜地是很多年前開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節,這裏空氣濕潤,樹木環抱,青蛙和和夜蟲很多,就連鳥雀也喜歡在菜地四周築巢。三個人坐在小磚房門前的木凳子上,開始說在新兵連的事情,如某某戰友咋樣,做過哪些可笑的事兒。又說三班長和五班長對象到底談著還是吹了,說連長和指導員倆人的共同點和不同處。
雖然是三個人,但氣氛很熱烈,沒有顧忌,不怕說錯話。我想,這種場景是盡可以放鬆的,也是盡可以把自己拿出來,把內心的想法毫無保留地發表。戀戀不舍地告辭,回到宿舍,晚點名,洗漱,沉沉一夜後,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聲驚飛鳥雀,就連路麵和牆壁上,也都是回聲。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約了李秀強,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沙棗樹下,後來又鋪了一張葦席。再後來,我們覺得光說話不過癮,就到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紮西部啤酒,三個人就著黃瓜、青辣椒,邊喝邊說。
李秀強說他來當兵之前,家裏給他介紹了對象。還說,她長得很好看,臨來的那天晚上,倆人第一次親嘴,他還用手把人家許多重要地方都感覺了一遍,挺那個的。安平說,他來前,有一個女同學托人給他送了一條圍巾。可到年底,她立馬就成了村主任的兒媳婦。我說俺爹娘倒是想趁俺沒走之前,抓緊給說個媳婦,先定下來,可說了好幾個,閨女和爹娘都嫌棄俺在家時候拖著屁股懶,上學又不中,花錢大手大腳。幫忙的親戚和媒人把嘴唇都磨薄了,人家就是不點頭。
再一年“五四”青年節的前一天,我到圖書館借了一本魯迅的《野草》,坐在圍牆根下,讀了半天,也想了半天。那些句子,有些懂,有些茫然。第二天,單位組織春遊,一群人,穿著新發的迷彩服,騎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從安平所在菜地旁邊土道而出。圍牆之後,是磚廠,成堆的磚坯和紅磚,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猶如黑炭。穿過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書》中記載的弱水河,據說大禹也曾經治理過這條河流(《史記》載,“導弱水於流沙”)。但是,河道很寬,河水很小,站在高處看,似乎某一龐大陶器上的幾道細線。
到河對岸,是一色的光山禿嶺。村莊在河畔座落,把車子放在一戶人家院子裏,幾個人向山上進發。山頂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當是西漢浞野侯路博德修建,十裏一座,沿著弱水河,一直到現在的額濟納旗。再向西,與陽關、玉門關,甚至羅布泊、高昌故城等處烽燧相連。站在下麵,我發現,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絕不是在遠處看到的那座小土包。沿著旁邊的牆壁爬上去,四邊有垛口。
剛爬上烽頂,就聽到了如雷風吼。一邊的村莊被綠樹掩埋,三麵的戈壁平闊萬裏。弱水河蜿蜒於戈壁之間,一邊綠洲,一邊荒漠。遠處的漢代遺址肩水金關、大灣城及黑城遺址,沿著河流一字排開。遠戈壁上,散漫著的幾峰紅色雙峰駝,像奇形怪狀的石頭,沒有一點聲息地臥倒或者緩走。我想,在古代,這裏一定是重要的軍事關隘,那些從戎的軍士,寫詩的過客,朝聖的僧侶,滿載的商賈,從這裏路過後,就像沙子一樣,分赴各方。
這也是一個血肉戰爭,靈魂聚散、對壘的疆場。同行的幹部裴說,公元前97年,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子弟,沿著弱水河出發,到漠北尋擊匈奴主力,最終在阿爾泰山一帶,遭受匈奴重兵圍困。我抓住其中一座尚還完好的垛口,努直身子,朝北邊的大漠眺望。煙塵蒼茫之處,雲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決,張揚的似乎是一種軍人的勇氣與悲劇意識,還有那種建功當朝、鏤刻青史的鐵血素質。下了烽燧,我才發現,這座巍峨建築,其實是用蘆葦、模板和黃泥夯築而成的,從西漢至今,已經迢遙2100年了,仍舊堅固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