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我的黃妞(1 / 3)

十月的一天下午,秋高氣爽。現今都市裏罕見這般風輕雲淡的好日子。瓦藍色的天幕澄澈高遠,不見一絲塵霰,幾縷白雲在逐漸西下的太陽周邊悠哉遊哉,氣溫也失卻了中午的熱度。呼吸著這種空氣的人,心情可想而知。

下了公交車後,我情不自禁哼起了曲子,沿著小區大門外圍鬆軟如毯的草坪和花木叢中的小道,尋找黃妞的蹤影。我知道除了雨天,它通常總會在這兒溜達。中午單位裏有個飯局,我給它帶來滿滿一盒好吃的。有幾塊炸得鬆脆的乳鴿,還有好幾塊紅燒肉和一大塊一口也沒動的烤牛排,都是我特意省下來的。黃妞就快做母親了,我也該給它添些營養了。看它那肚子,估計起碼有四五個仔吧。

可是,所有的草坪都找遍了,所有的樹叢都看過了,就是不見黃妞的蹤影。我又到馬路對麵的A區門口和地下車庫裏黃妞黃妞地叫了一遭,還是杳無蹤影。這就怪了,除了這些地方,它還能到哪兒去?莫非它躲到哪個旮旯裏生崽去了?

若非下班後有食物帶回來,平時我總是晚飯後帶上食物去看黃妞。現在它和我早就熟透了,每晚也都像有過約定似的,它一準會趴在大門右側一棵銀杏樹下的花壇上,眺望我的身影。我一出現,它就會嗖地跳下花壇,箭也似地迎著我跑來。遠遠望去,活像隻騰空撲獵的獵豹,那姿態真是漂亮而優雅。待到我跟前,它戛然立定,尾巴搖得撲愣愣地,偏著腦袋,瞪圓兩隻水汪汪的黃眼珠子圍著我直轉。有時還會衝到草坪上狂奔幾圈或者打上幾個滾,然後四肢朝天把花白相間、還有8隻越益鼓脹的乳頭的肚皮朝向我,似乎在撒嬌,又似乎在期盼我的愛撫。雖然我幾乎沒有碰過它一根毫毛。

我是在初夏時分認識黃妞的。雖然之前我早就注意到它。每天我上下班時,偶然會碰到它在小區裏東轉轉、西嗅嗅,見了人既不叫,也不躲閃。我逗它一聲,它會站住看看我,那神態不卑不亢中似有期待。我再靠近它,它就會掉頭離開。我總以為這是哪個業主家養的狗。有天晚上我外出散步時,卻見一個牽著條汪汪慘叫的京巴的婦人,一邊尖銳叫罵著,一邊滿地找石塊追打黃妞。黃妞並不害怕,靈活地繞著圈子,躲開婦人的石塊,同時怔怔地盯著那條小而凶的京巴搖尾巴,直到婦人恨恨地牽著小狗逃開,它還跟著她們跑了好一段路才返回。我問門衛室的保安怎麼不見黃妞的主人?保安說黃妞沒主人。最初是一個保安養的,後來保安走了,就把它扔下了。我頓時對黃妞產生了憐憫。仔細再看,雖然黃妞沒主人,卻一點兒也不像那些隨處可見的流浪犬,渾身清清爽爽的。尤其是它的神態,一點兒沒有棄兒的落拓,看人時溫潤水靈的眼睛似乎會說話,卻不見乞憐之色。雖然從體貌上看,它顯然不是一條高貴的犬種,可能是土狗和某種犬雜交的產物。這從它那獵犬般細長的身形和鼻尖上一圈明顯區別於一般土狗的淡黃色可以看得出來。它的兩隻尖尖的耳朵從不耷拉,總是筆挺著,四條腿也細長而矯健。它的肩高約摸有60公分,體長差不多有80公分,一身緊巴在身上的黃褐相間的軟毛看上去光潔而溜順,使它顯得相當精神。我問保安它多大了,保安說差不多快兩歲了吧。別看這是條土狗,其實是很聰明的,也非常溫順。早先還偶然會叫幾聲,主人走後,就再沒聽它叫過。而且它很要幹淨,噴泉開的時候,它會跳進池裏去洗個澡。那它吃什麼呢?保安說不太清楚,青蛙、蚱蜢,逮見什麼吃什麼吧。也見過些業主喂它東西。我立刻決定也要喂它。隻是,它叫什麼?保安說,原來好像叫黃皮吧,也有的業主叫它小黃。什麼黃皮、小黃的,我聽著都別扭。從年齡上看,它還是個正當年華的大姑娘,而且又相當俊俏而自尊,心裏便喚它黃妞了。

第二天我特意做了骨頭湯。下樓時把吃剩的骨頭再加上幾塊肉帶給了黃妞。第一次吃我東西的黃妞不像現在那麼自如。它急切地撲向地上的食物嗅了嗅,卻又退了開去。我以為它不愛吃呢。卻見它偏著腦袋專注地看了我一會,又隔著我一米模樣,伸長腦袋,翕著鼻子把我嗅了好一會。這才突然又撲向食物,叼起一塊肉跳進草坪上的樹影下大吃起來。而後又重複著這個動作,很快把骨頭渣子都吃了個精光。從第二回開始,它就不這麼麻煩,就地狼吞虎咽了。

它有力地嚼碎堅硬骨頭的喀喇喀喇聲,令我心花怒放。

從此我的生活便多了一項內容,那就是喂黃妞。有了這項內容,我的心情也一下子有了某種目的似的,充實了許多。

本來我就有個晚上下樓遛彎的習慣。隻要不外出,或者天氣不太壞,我都會在看了會電視後,下樓到小區周邊走走。小區很大,綠化也好。我純粹就是走走,東張張西望望,這兒停一會,那兒站一會,看看熱鬧,聞聞花香,或者幹脆就在哪個樹蔭下發一會怔。直到嗬欠連天了,才百無聊賴地往回走。所以這談不上散步,隻能說是在遛彎。這種習慣也並不像一般人一樣,目的在於減肥或鍛煉。我身體不錯,也偏瘦。遛彎無非是為了排遣那一個個總讓我感到過於漫長而無聊的夜晚。女兒在澳大利亞讀書,一年頂多回來一次。老公在公司當副總,官不大卻應酬不斷,據他說是分管接待和公關的,因此三天兩頭有飯局。半夜三更回到家,搖搖晃晃紅赤著臉是正常的,哈哈大笑或胡言亂語把我攪醒也算是好的。最惱人的還是哇哇大叫“臉盆、臉盆”,然後不等我把臉盆拿來就吐了個滿床滿地,為此幾乎個把月我就得扔掉一床實在沒法也不情願再洗的被子。單位裏的同事常叫我想法子治治老公,我總是付之一笑。自以為能“治”老公的多半是自作聰明或弄巧成拙。沒準實際上還是讓老公給“治”了。何況我清楚老公無非是多喝點酒,這比那些在外麵尋花問柳的家夥要理想得多。雖然他也少不了要出入那些汙七八糟的歌廳舞廳桑拿房的,但這是他的工作內容。總也比那些包二奶養情人的家夥要好得多。他除非外出,每天再晚再醉也總會掙回家來。何況他的工資卡在我手裏捏著。能這樣,在當今這個社會狀態下,我又夫複何求?

雖然隻是條身份卑賤的土狗,但在我眼裏,黃妞越來越像個聰明伶俐而善解人意的好姑娘。我喂了它好久,也注意觀察了它好久,果真從來沒聽見它對我或者對任何一個哪怕不是小區裏的路人吠叫過一聲。也沒見它呲一回牙或露出半點凶相來。我甚至都不記得它曾經哼哼過,哪怕我給它再好吃的食物,它分明激動得目光炯炯,也竭力不發出哪怕粗重一點的呻吟。它仿佛能洞察我的內心,從來不會靠我太近,哪怕嗅我、巴結我,也頂多把鼻子伸得靠我半米的地方拚命聳動而從未觸及我的手或衣褲。也許這是它天性溫順的緣故?它的確是溫順的。但我更願意相信這決非它的天性,而是它對天性的壓抑。是它超凡的領悟力和生存境遇使然。比如它從不過於靠近我或觸碰我,就在於我從不過於靠近它或觸碰它。我雖無潔癖,卻注重衛生。它畢竟是一條野狗,誰知道身上帶著什麼病毒?我可不想冒生病的危險,何況我畢竟不是它的主人,沒必要與它過於親昵。

有時我的食物帶得不足,它分明不滿足,卻也決不會因此向我逼近或哼哼一下,隻是抬起頭來盯注著我,或者稍稍趨近些嗅我的手。我張開雙手示意沒有東西了。它便會表示理解地垂下腦袋,尾巴卻搖得更歡,令我感到有愧於它。而無論它是否吃飽了,每次決不會先離開我,總要等我先打了招呼離開,它才會慢慢離去。我特意試過,隻要我不說走也不離開,黃妞總會站在那兒不先走,或者就趴在離開我腳邊一米左右的地方,默默地陪伴著我。盛夏的一個早上,我因為要出差,臨行前帶了些食物給它。它顯然沒料到我會在這時候喂它,因此,我在AB兩個區的大門周邊都沒找見它。保安告訴我它可能睡在地下車庫裏,因為那兒涼快。果然它就在那兒。喂過它後我想從車庫的另一頭出去,沒想到那邊的門是鎖著的。一轉身,卻發現黃妞一直就悄無聲息地跟著我(那時它從不追隨我)。見我回身,它立刻轉身向前麵出口走去,一邊走,一邊搖著尾巴回頭看我,直到把我領出車庫,它才轉身回去。顯然,它是清楚這邊沒出路而特意為我領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