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周末許豐的情緒不錯。公司裏新接了一個頗有油水的項目,老總請所有中層以上幹部在天鄉大酒店痛飲了一頓,還歡歡喜喜地唱了會歌。許豐醺醺然地回到家,見妻子還沒睡,倚在床頭看電視。洗澡的時候他便有了乘興作亂的念頭。沒想到剛爬上床去,一個意外的插曲攪了他們的好事。
電視上正在複播一條新聞特寫。那頗有些煽情的標題,一下子揪緊了倆口子的視線。標題是:“一個12歲女孩的求援信”。
給電視台寫信的是本市郊縣一個小學五年級的女孩。她在信中述說了自己寫信的主要動機和願望:……天越來越冷了,昨天夜裏又刮了很大的風,小弟弟冷得哭個不停。兩個妹妹妹摟著我喊肚子餓,好想能夠吃上一回肉。上一回我們家吃肉還是中秋節的事了。我不知怎麼安慰她們才好,想了一夜想到了你們。我們家沒有電視,但是去年你們到學校來拍過片子,我就想,請你們也幫我們家想想辦法吧;我好想讓我們一家六口人有一個不漏風的房子,好想讓我的弟弟妹妹能夠吃上一頓肉……
隨著播音員低抑而動情的語音,畫麵上展現出這個12歲女孩家那低矮而到處見光漏風的棚屋;她那一個11歲、一個7歲的兩個妹妹、和一個一歲多的弟弟,個個滿麵菜色、充滿期盼而又羞怯地躲著鏡頭。那所謂的家中一貧如洗,黑乎乎地掛著亂七八糟雜物的屋頂下,除了兩張高低不一的板床、一盤土砌的灶頭和幾個木疙瘩凳子,再無別的家具。小女孩寫作業的“桌子”,就是那髒亂不堪的床鋪。
又是這種情形!又是死要兒子的惡果!許豐不禁皺緊眉頭,一麵摸索遙控板想換台以免敗壞了情緒,一麵嘟噥道:別說鄉下人,城裏人像這麼超生也吃不消嘛!
說話間,鏡頭轉向了小女孩的父母。許豐這才知道,這家人的情形和自己的想象不那麼相符,手便停了下來。
這戶人家確有許多讓人同情的特殊之處。
孩子們的母親,是一個腰背嚴重傴僂的黑臉婦人,雖然電視上介紹她才45歲,看上去怎麼也像個60開外的老太婆。而她那深陷的眼窩和突出的顴骨,都顯示她確實不是本地人。據說她是十多年前被人從廣西山村拐賣到蘇北農村的。生下兩個女孩後,她丈夫說到外地打工,卻一去3年不見任何音訊。絕望的公婆給了她三百塊錢,讓她帶上孩子回老家去。大字不識一個的她帶著孩子流落到本村,嫁給了一個鰥夫。又替這個男人生下第三個女兒後,那男人突然被運石頭的卡車撞死了。村上又有個60歲的老光棍叫保生的,成了這些孩子現在的父親,並且幸運地生了個男孩,就是寫信女孩的小弟弟。但保生雖說有本村戶口,卻是個無田無房的殘疾人。早些年在杭州打工時,右腳讓腳手架上飛下的鐵管切掉了三個趾頭,走起路來便失去重心,歪歪倒倒。保生外出謀生前,把家裏的兩間破房和一畝多地以4千塊錢賣掉了。腳殘後回到村上便成了個無房無地戶。村委會把村裏豬圈邊的一間雜物棚給他們當住處。而這個棚子早已破敗不堪,隨時可能倒塌,他們卻根本無力維修。更糟的是他們還沒有土地,老夫妻倆就靠給人看魚塘、打雜活維持一家六口的生計,其苦可想而知。
看著這個特殊家庭老老小小圍擠在昏暗的灶頭前,就著一碗醃菜稀哩呼嚕地喝著稀粥的情景,許豐醉意惺忪的眼前驀地閃出自己的童年。那是上世紀60年代初的事情,現在想來完全是個難以置信的夢了,卻沒想到它還頑強地存活著,一有機會竟又清晰地跳將出來。那時候,他比這家人中的小弟弟也大不了幾歲吧,也是一大家子人,也是天天喝稀粥。喝完了稀粥,一家三姐弟便比賽著誰能把碗壁上的粥糊舔得最幹淨。吧嘰吧嘰聲中,三姐弟的鼻子上都粘滿了粥糊,父親便常常悄悄地走到院子裏,久久地望著灰暗的天穹,長籲短歎。
尤其讓許豐心悸的是,那個電視片的編導顯然是有意地設計了一個最能煽情的鏡頭。他們拍下了寫信的小女孩趴在床上寫作業的情景,並且抓拍、定格了她在回答提問一仰頭時幾個令人心酸的瞬間,在片子間反複迭印。那瞬間,那神情,多麼地活似那個轟動一時的“大眼睛女孩”嗬!
事實上,許豐覺得這個小女孩比起大眼睛女孩當年的窘境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且,她的期盼也來得更迫切,更有理由因而也更令人同情。畢竟她才12歲呀,如果不是萬般無奈,她怎麼會生出給電視台寫信求援這一智來呢?而且,她在信中主要是為她的弟弟妹妹,為他們家最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求,對自己作為孩子中的老大所特有的諸般困苦,如交不上學費,眼看就要失學;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為全家人做飯、洗衣服等做一大堆活以分擔老父母的重負等,她在信中矢口未提。而天這麼冷了,鏡頭裏的她身上還隻穿著兩件單衣,腳上連雙襪子也沒有……
接下來,電視片的編導們采訪了寫信小女孩的同班同學,采訪了村民小學的校長,采訪了村裏的村長。同班同學們說,小女孩平時寡言少語的,沒想到她敢給電視台寫信。但她和同學們還是很團結的。大家也從沒見她吃過任何零食或者在小賣部買過任何東西。學校校長說,小女孩學習很努力,學習成績還是不錯的。學校也知道她家的困境,但是當地是貧困地區,學校裏困難生太多,所以隻能給她們姐妹三個減免部分學雜費。村長則說,村裏也很同情小女孩一家,給他們提供了住處,還幫他們從鎮裏申請到每年6百塊的救濟金——
一年才6百?許豐脫口嚷開來:打發要飯的啦?我要給也不止這麼多啊。
你好大的口氣。妻子嘲諷地掃了他一眼:怎麼也沒見你捐點錢給我呀?
我不就那麼一說嘛。那些地方政府也太摳門了。還總愛給自己戴頂父母官的帽子。實際上誰知道國家一年給他們撥多少扶貧款?他們自己喝一頓酒恐怕也不止6百塊。
說得也是。可這種情況多得很,犯不著我們來操心。操心也管不了。妻子說著,拿過遙控板就換了台。屏幕上頓時湧現出一片歌舞的海洋。鐳射燈光交互勁射,舞台上下歡聲雷動。一個大牌歌星珠光寶氣,抽筋似地扭著屁股。一大群精靈般妖豔而華麗的伴舞女郎,在一股股噴湧不絕的煙氣裏騰雲駕霧,活像一大堆張牙舞爪的螃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