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大抵也是沒見過母親會這樣痛哭失聲的,抿緊了薄唇抱著她,不讓自己跟著一起失控。
那一日的雪下得真大啊,父親抱著母親在院中站了很久。我和桐桐也陪他們一同站了很久。
我們一家的幸福生活就從那一刻開始,真當是幸福了。戰爭結束時,父親身受重傷,療養了將近一年,實在等不及,從療養院中跑了回來。他知道母親等待他的焦灼心情,他會將這一些痛苦連帶這許多年欠下的,一並用疼愛來補償她。
這是我此生見過的最為相愛的一對男女,他們有時就像一個神話劇擺在我的麵前。讓人羨慕又忍不住感歎世間再也難尋。
自父親回來,幾十年如一日,母親日日歡顏。
她的衣父親會親手為她洗,她的飯食亦是由父親一手操辦。父親會帶她出去遊山玩水,那本是一個不會講笑話的男人,卻笨拙得講給她聽,結果大抵都是她根本找不到笑點在哪裏。每每此時父親都會氣憤得作勢要掐死她,我聽到他在花廳裏嚷嚷:“莫桐未,有你這樣的麼?你就沒一點幽默感麼?”
然後就聽母親委屈道:“可是好歹你也得先搞個笑點出來,才能體現我的幽默細胞吧?”
我輕笑著望出去,父親已經伸手彈上她的頭,似笑非笑:“你這腦子是幹什麼用的?不會自行挖掘笑點麼?”
他們似乎每天都能這個樣子,永不嫌煩的粘在一起,由其父親就愛粘她。他們可以絆嘴,可以親密,卻永遠不會厭倦彼此……
如果生命可以一直延續下去,這愛就永不會停息。
待母親六十幾歲的時候,身體便大不如往昔。這毛病是抗戰那幾年烙下的,積鬱太深,肝火累積過重,幾十年後便看出了瑕疵。那段別離的日子母親雖說表麵平靜,誰又知她的心裏是怎樣一種煎熬。她不僅心掛著父親,還要操心我和桐桐。這一切的一切,實則已經壓垮了她。
那時桐桐已經成了一家醫院的醫師,每隔個一兩日就會回來給母親做全身檢查。之後父親會將她拉出來,問:“你媽媽的病情怎麼樣?”
桐桐果然已經長成了父親眼中的仙女,歡快的笑笑:“爸爸,您放心吧,沒有大礙,很快就會好起來。”
父親繃緊的線條就會鬆一鬆。
桐桐哭著給我打電話,那時我正在外地設計一棟建築,工程攆得很急,已經很久沒能抽出時間回家看一看了。她說母親的病十分不妙,怕是要堅持不了多久。
我握著電話的手一抖,當即有種虛脫的感覺。溫熱的眼眶浮出母親那晚同日本兵交手的樣子,她怎麼會不行了呢?她不該永遠是那個樣子麼?
我放棄了手上的工程,急匆匆的趕回來。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世界上你最愛的女人是誰?我會毫不猶豫的告訴他,我的母親,她是我既愛又尊敬的母親。
母親比之前消瘦了很多,臉色也不如往常紅潤。她早已經為父親重新續滿了一頭長發,幾十年過去了,還散著盈盈的黑澤。我回去時父親正在為她綰發,指法更加熟練。這一對男女仿似不會老去,任一切事物匆匆抵不過歲月的洗刷時,他們卻就有本事永遠風華不減。就連老去也要比別人優雅千倍萬倍。
沒幾日母親就住進了醫院,父親日日在病床前守著她,握著她的手講笑話。父親講笑話的本事已經修練得很是可以,常常逗弄得醫院的護士都一起笑得開心。他們還會一起回憶過去的日子,聽來都是些他們當督軍那時的事,一切從他們還是七少的時候講起……
聽父親說他在戰場上的時候碰到過一個叫做莫三少的人,也是軍中戰功極為顯赫的人,母親聽到他的名字時臉上十分溫和。父親說當時兩個部隊合打了一場仗,結果齊開得勝,打得非常漂亮。之後就分開了,兩人帶隊去了不同的戰區,至到戰爭勝利,也再沒相見過。
母親一張臉陷進回憶裏,那一刻望著她,覺得好悠遠,就像我同她已不在一個年代。
母親最終沒有爭過病魔,住時醫院的一個月後去世了。當時父親就握著她的手,靜靜的看著她,細細的摩挲她的眉宇輪廓。顏麵上還有前一刻為她講故事時烙下的笑紋,這一刻像被風吹起,一點點散去。然後我看到他眼眶盈滿淚水,大顆大顆的掉下來,砸到她的顏麵上。他俯下身子,痛哭失聲,嘴裏細念著:“桐未,桐未,我愛你……”
母親睡得那樣安詳,一張臉雖然落下了歲月的風霜,可是仍舊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張臉。她死前就笑意盈盈的握著父親的一隻手,她說:“風傾宇,這一生能遇見你,死那一次真是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