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不走,我何至有此一變?萬不該在他跟前,把林姑娘回來的話也瞞得緊緊的。總是自己糊塗該死,悔也無及。正在出神,晴雯打發小丫頭子來請他去聽清音。襲人因為睹屋傷心,懶怠到怡紅院去走動。今晴雯打發人來請,執意不去,又怕他見怪,延挨了一會,沒奈何去走一趟。帶還紫鵑這麵鏡子,出了瀟湘館,無精打采的往怡紅院來。才瞧見院門,心上一酸,眼前烏黑,頓時暈倒在地,不覺昏迷過去。幸虧五兒也要到怡紅院去瞧熱鬧,隨後趕來看見,告訴了這句話,眾人才來扶他回去的。
襲人本是心病,今見寶玉多情,不改舊時,黛玉又親去瞧他,還聽寶玉告訴他醫生的話,隻得自放寬心,把不得已之事暫且撩開,服藥後病去其半,到第二天,便可強步起來,飲食漸增。
再講寶玉次日一早起身,忙過襲人屋裏,問明服藥後安穩才放了心,便倒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正見春纖端了一盆清水,灌溉那盆淚草,便笑道:“我怎麼把這件事忘了!”忙催擺飯,與黛玉用畢,叫一個老婆子捧了玉盆,寶玉跟在後麵,到二門外叫焙茗接著,同了鋤藥,叫備馬坐上,要到太虛宮去。
早有管工家人帶了鑰匙開進裏邊,寶玉徑到絳珠宮院子裏,親自動手把那一叢淚草端詳了一會,帶泥捧出,與絳珠仙草並植了。見他互相披拂,宛似故交覿麵,各有知識的光景。焙茗在旁見寶玉看得呆了,便端了空盆子催著回去。
寶玉起身,步出院來,焙茗笑問道:“這是什麼矜貴蘭草,值得把他種在玉盆裏頭?”寶玉道:“天下那有像這樣珍重的蘭草?”焙茗道:“莫非是大荒山帶來的仙草不成?”寶玉道:“說起他的來處,這個地方你也到過。這會兒沒有閑工夫講給你聽。”焙茗道:“怪不得爺的事忙,要遇爺閑的時候甚難。前兒這件事還沒回明二爺,他們又來找了奴才兩會,難得今兒伺候爺到這裏來辦這件清閑差役,還回得上兩句話,請了爺一個明示,也好去回報他們。”寶玉道:“什麼事情?我不知道。”
焙茗道:“講起來話長,請爺到裏頭殿上坐了,好回爺的話。”
寶玉心想,殿上都有塑像,他們進去見了,定要指東說西,未免唐突仙姝,便站住在院子裏道:“不用進去,有什麼話就在這裏講罷。”焙茗道:“他們也在家塾裏念過書,說起他兩個的雅號來,二爺還該記得。”寶玉道:“家塾裏念書的人,來來去去多著呢,我那裏記得這些。”焙茗道:“就是香憐、玉愛兩個。敘起親戚來,是遠的了。因和二爺交好一番,他們近來家裏的日子很難過,來求二爺,不過想照顧他們些。”寶玉笑道:“記起來了,我好久不見他們,為什麼不來見我?”
焙茗道:“他們原想見二爺,一來爺的事情忙,怕候不著二爺,礙著臉上下不來,所以盡仔來纏奴才轉求二爺。”寶玉道:“我怎樣照顧他們呢?隻好給他們幾百兩銀子一個,去過度就是了。”焙茗道:“給他們銀子果然好,但是,他們吃用慣的,又不用肩挑貿易,把這幾兩銀子使完了,底下便怎麼樣兒呢?據奴才的意思,如今這些本家爺們,整十萬兩銀子領出去開當鋪字號,因親帶眷,拉攏進去的人還少嗎?隻要二爺說一句話,不拘那裏,送他們進去幫辦些事,派一點厘頭,就夠他們沾光一輩子,吃著不了。”寶玉道:“送他們到那裏去好?我和誰說呢?”焙茗道:“爺有了一句話,奴才說去,誰敢駁回?他們兩個自然要當麵謝二爺呢。”
話未完,隻聽宮門前轔轔之聲,一時到了門外停車。寶玉心想,此處諒無別人敢來閑逛,莫非裏頭有誰出來?正在動疑,見前麵走的老婆子,後邊小鬟隨著,一人緩緩行來,卻是妙玉。
寶玉便叫焙茗、鋤藥遠遠站開,自己趨步上前問訊道:“難得妙師羽輪蒞止,可作人間丹府,將來蒼梧溪畔,黃庭觀中,《道德》二經得所傳矣。殿上多園中諸女伴塑像,妙師進去摩頂一番。”說著,心想陪他進內,因不知妙玉乖僻性情已改,有焙茗、鋤藥在此,他一時嗔喜難測,未敢造次。因向妙玉道:“緣有俗事,未及奉陪,望乞涵恕。”寶玉瞧妙玉進了殿,回身往外,吩咐焙茗安頓香憐們的話,便上馬而回。
這裏妙玉在各處瞧見塑像,果與黛玉諸人麵龐無異。看到自己,還是未改相的本來麵目,便叫一個老婆子去尋了些窯煤,親自把塑像塗壞了,話不細表。
講到焙茗、鋤藥跟隨寶玉回家,繳進玉盆,寶玉徑到瀟湘館來。五兒回報:“奶奶同三姑娘、史大姑娘到蘅蕪苑。”才進裏麵,聽見笑聲未絕,又聽湘雲道:“橫豎二哥哥的同年多,著留心選罷。”
一時寶玉走進,湘雲先開口道:“二哥哥,你可知道太太又要認幹女兒?咱們端整喝喜酒呢。”寶玉笑問:“太太要認誰?”探春接口道:“你們且別講出這個人來,先叫二哥哥猜一猜。寶玉道:“猜也不用猜,這個人我知道。”湘雲道:“果然二哥哥猜著了,前兒高興,聽清音‘風雨近重陽’的佳句,被催租人掃興,咱們另備兩席酒,是我的東。但要一猜就著,若一擊不中,就算二哥哥輸了。”寶玉因剛才聽說同年裏頭選的話,估量這位姑娘還未配親,除了眼前,沒有人。在園子裏頭來去的,有大嫂子兩個妹妹,還有喜鸞、四姐都沒定親。想了一回,一定拿不準是誰。黛玉見他思索,想要提一句,當著眾人不好開口,假作吟哦詩句道:“寄語東風好抬舉,繡簾從此脫青衣。”湘雲瞅著黛玉,嘴裏哼了一聲:“嚴拿傳遞。”
黛玉微笑不語。寶玉一聽念的詩句,心已明白,想如今太太屋裏這幾個,並無垂青之人。因寶釵故後,王夫人曾誇過鶯兒,便拿準是他,指名說了出來。
寶釵聽了,忍不裝撲嗤”的一笑。探春也笑道:“太太果然認了鶯兒做幹女兒,鶯兒和他姑娘倒該姑嫂稱呼了呢。”
黛玉瞧著寶玉道:“怎麼你這樣糊塗?也不想想鶯兒是寶姊姊屋裏伺候的人,太太怎樣叫他過去認幹女兒?”湘雲笑道:“並不是二哥哥糊塗,倒被二奶奶兩句詩題糊塗了。不用說,該罰多說話的備東道。二哥哥替另猜罷。”寶玉道:“我也不猜第二個了,但等喝太太的喜酒,我先備席請你們何如?到底太太認的是誰?也要向我說個明白。別我猜著了,你們故意慪我。”
黛玉道:“沒有的話。這會兒我們有我們的事,太太認這個人,停會兒再和你講。你自逛你的去罷。”
寶玉道:“正是,剛才妙師父一個人到太虛宮去逛呢,不知回來了沒有?”探春道:“前兒你們說起妙師父配住在這個地方,我聽邢大姊姊說他要到那裏去住,四丫頭要去住櫳翠庵。珍大嫂子受過四妹妹的氣,如今也未必管他這些,怕太太不肯由著他。”黛玉道:“據我看起來,四妹妹的性子執住了,憑誰也拗不過他來。況且,他的參悟功夫已經差不多了,他要到外邊什麼地方去住,自然使不得,就在咱們園子裏,隨他去罷咧。三妹妹聽見太太有什麼話,咱們多勸勸,不必阻止他。”
眾人聽了,皆以為然,惟寶玉默無一語,心中似有些悵然的光景。湘雲道:“二哥哥又發什麼心事了?咱們都到四妹妹那裏逛去,問問他櫳翠庵前的梅花可開了沒有,好慶賀新閣子賞梅。”
黛玉道:“你們先走,我和寶姊姊還有句話商量呢。”湘雲道:“你們商量什麼話?”黛玉道:“過兩天總知道,這會兒不叫你們聽。”湘雲站起身來笑道:“有什麼聽不得的話,不過又是那一個姑娘,那一個姐姐的事情。”說著便拉了探春同寶玉出門,徑找惜春去。這裏黛玉不知有什麼話和寶釵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