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 開綺筵豪飲賽清歌 抱錦裯分房還故寵(1 / 3)

話說黛玉在蘅蕪苑要與寶釵講話,原因聽了雪雁告訴上一夜在襲人屋門外聽見寶玉在裏頭說的話,並他們前日兩個在雪雁屋裏的事,知道寶玉向來脾氣是這樣的,叮囑雪雁不許多嘴。

不但不嗔怪襲人,反動了個垂憐之意。來到寶釵處,見探春、湘雲同在屋裏,未曾提及,等他們走了,便向寶釵道:“襲人進來有兩三個月了,萎萎蕤蕤的縮在我屋子裏,連話也沒有一句,瞧他的光景也怪可憐。先前服事他二爺這幾年也還實心,可惜錯走了一步,橫豎這一個不理論這些,不如依舊到怡紅院去,同晴雯、紫鵑一樣的伺候,姊姊以為何如?”

那襲人出嫁這件事,是寶釵恨氣勸過他的,後來寶釵回生,知道襲人嫁到蔣家又退了回來,甚悔先前,不該勸他趕緊走這條路,如今進來住在瀟湘館當差,連這裏也不見他常來走動。

想到他許多說不出的苦處,甚難為情,惟暗地裏打聽他的光景,亦無可如何。難得黛玉發心說出這句話來,倒替襲人感激,便道:“我也有此意,妹妹既然疼顧他,是極好的了。”黛玉道:“還有一句話,我瞧你的鶯兒頗有忠心,人也穩重,何不一同收了他?”寶釵笑道:“林姑娘樛木之恩,怕他屋裏的人太多了呢?”黛玉道:“我有樛木之恩,莫非你無江沱之悔嗎?”

寶釵道:“可惡鶯兒這東西,先前在園子裏頭,見了這一個一般說笑不避,如今反是冷冷兒的臉,輕易不肯上前,我也猜不透他是什麼緣故。”黛玉道:“你不解這緣故,我倒和你說了罷,這是他的餘怒未消。”寶釵道:“他怒什麼?”黛玉道:“你不知道,他為的是……”黛玉說到這裏,又一笑住了口,便道:“咱們講正經,鶯兒這件事須得要去回太太一聲。襲人等他病好了,叫過怡紅院去,隻當沒這件事,誰還來理論這些?隻算咱們兩個人瞞官法度幹了這節事。”寶釵笑道:“按律治罪,你是個起意的,我該為從減等。”黛玉坐了一會自走了。

講到鶯兒竊聽剛才的話,心上雖感黛玉為人公平,隻因寶玉這一走,待姑娘如此薄情,卻不願做他屋裏人,又想捐軀守義,原要同姑娘死活在一處,如今不允這件事,少不得有走散的日子;況且,寶玉待女孩兒們再沒得說的了,難道比這裏還有好的地方?心上盤算了一會,也願意了。

再講寶玉,出了蘅蕪苑,性急要聽王夫人認的幹女兒是那一個,在路上再三根問探春,探春早知細情的底細,便和寶玉說明。一路閑話,到蓼風軒,老婆子回報:“妙師父打發人來請姑娘說話去了。”寶玉道:“四妹妹到了妙師父那裏,未必就回來,咱們瞧邢大姊姊去。”說著,便往紫菱洲來。湘雲道:“我從小兒到如今,再沒有像今年和邢大姊姊住的久了。來喝了林姊姊的喜酒,接連下去,竟沒空兒回家,瞧這園子裏頭,比先前熱鬧了許多,該是興旺氣象,就沒這些敗興的事蹦出來了。”探春道:“到年不過兩個來月,這兩個月裏頭熱鬧的事正不少呢,你過年也別回家了。”湘雲道:“就怕我嬸娘打發人來叫。”探春道:“那怕什麼,隻說老太太留你在這裏,你嬸娘家裏也不是一定少了你這個人。”寶玉聽得高興道:“我就想咱們這幾個人在這園子裏玩一輩子,史大妹妹再別回家。”

湘雲截然無語,探春瞅了寶玉一眼,寶玉自知說話有病,也便默默。

一時到了紫菱洲,見岫煙一個人在屋裏做針黹,連忙站起身來讓坐,敘了幾句閑話。湘雲道:“三姊姊久不與邢大姊姊下棋了,今兒何不手談一局?”說著擺開棋枰。探春、岫煙對奕,寶玉與湘雲坐在旁邊靜看,座中寂然,隻聞枰間落子之聲。

院外一陣風來,吹得簷馬叮當作響,寶玉心中想道,好了,起這個風信該作冷了。探春道:“二哥哥,你先回去穿衣服罷,我們這一局也快完了。”

寶玉因探春催他,便起身出了紫菱洲,路上遇見四兒,手裏拿了一件大毛衣服,急急走來。寶玉問道:“你那裏去?”

四兒道:“奶奶到老太太屋裏去了回來,瀟湘館奶奶留住吃晚飯,天氣忽然冷了,叫我去拿大毛馬褂換呢。”寶玉同了四兒一路行走,見四兒還穿著小毛羊皮坎肩,因向四兒問道:“你替奶奶拿了衣服,自己為什麼不換一件穿上。”四兒道:“我不冷。”寶玉又問四兒道:“奶奶待你怎麼樣?”四兒道:“二爺待我們寬厚,自然奶奶也疼顧我們的。”寶玉道:“我叫你到舊時住的地場去可好不好?”四兒一扭頭,斜眼睃著寶玉,臉上一紅才說道:“我是要在蘅蕪苑服事奶奶的,鶯兒姐姐又要出去了。”寶玉忙問道:“鶯兒到那裏去?”四兒道:“二爺假裝不知嗎?”寶玉道:“我真個不明白。”四兒笑了一笑道:“二爺自去問他。”寶玉見四兒這一笑,心裏倒有些疑惑起來,還要向四兒根問,不覺已到了瀟湘館門前,二人便進裏邊。

寶玉先去看了襲人的病,然後到黛玉屋裏,笑道:“太太認的人,你們都不肯和我講,我問三妹妹,已經知道的了。”

寶釵道:“誰來瞞你呢?你也在同年裏頭留心,招一個好姊夫,叫老太太歡喜歡喜是正經。”寶玉道:“湊巧有一個人在我肚子裏,隻等太太那裏認下了,我就通一句話過去,他那裏自然央媒來說親。”黛玉道:“太太那裏後兒就要擺酒唱戲,還請媽媽過來喝喜酒呢。且講出你肚子裏的人來,年紀可配得上?相貌可看得過?”寶玉道:“又是同年,又是世交,年紀也在二十以內。論相貌,卻不算出眾。”寶釵道:“別十分醜陋,叫鴛鴦姊姊抱怨。”寶玉道:“就和我一個樣兒,先要請問二位奶奶,可抱怨不抱怨?”寶釵、黛玉都笑道:“別聽他胡謅,沒有這個人的。”寶玉道:“你們說沒有這個人,我老實告訴了你們罷,扳了咱們的親,討老太太的歡喜,不用說,連我也補他的情了。我說的不是別人,就是甄寶玉。”寶釵問道:“你為什麼要補他的情?”寶玉笑道:“不是張家姑娘同林妹妹兩個人,甄寶玉都去求過親的?兩回都被我奪了來,可不該補他的情嗎?”寶釵道:“才說你胡謅,可不是真的!他們扳親,難道不細細察聽?況且,甄太太也到咱家裏來過,他們的老婆子也常來走動,說是太太的幹女兒是使女出身,甄家就願意嗎?”寶玉道:“你們不知道,裏頭有個緣故,因為甄寶玉親事屢說不成,前兒把他年庚叫張鐵嘴排了一排,說定親到不要人家親生女兒,須得如芝草無根,醴泉無源的,來曆、出身貧苦的姑娘,螟蛉到這一家的,才是姻緣,可許和諧到老。甄家最聽信張鐵嘴的話,這裏有了一點口風,甄家就來求親。”黛玉道:“你雖是那麼講,再別先在老太太跟前說話,倘事不諧,倒叫他老人家心裏不舒服。”寶釵道:“妹妹說的話很是,我就不信甄家當真沒處去定出一頭親事來了。”

黛玉笑道:“姊姊,我問你一句話,你未曾還陽之前,倘張家姑娘已受了甄寶玉的聘,張家定要把你送到甄家去,你到底去也不去?”寶釵道:“我也要問你,雨村先生來說媒,你嬸娘作主允了,你還從也不從?”黛玉道:“我是不相幹,已經跳出三界外的人了,怕什麼?”寶釵哼了一聲道:“你跳出三界外的人,為什麼又跳進這園子裏來,想是你願修行是甄,不願修行是賈的??”黛玉便笑著站起身來和寶釵廝鬧,道:“什麼真的假的,倒要問問你這位張家小姐。”

寶玉忙把兩個人拉開道:“別再鬧真的假的了,留寶姊姊在這裏,端整什麼好東西請他?”黛玉道:“沒有好東西呢,就是照常的菜,叫廚房裏添了兩樣,不知弄些什麼來。”當下送上杯箸,三個人一同坐下,點景用了幾杯。酒飯畢,敘談一會,寶玉便問寶釵道:“你的鶯兒到那裏去?”寶釵還不理會這句話,道:“左不過在園子裏頭,他到那裏去呢?”黛玉道:“好快的耳報神?”寶玉聽出話中有因,便涎臉挨近黛玉身旁,叫聲“好妹妹,你知道的,告訴了我。”黛玉臉上一紅,把寶玉推開,便借話取笑他道:“鶯兒是要送他到太太那裏認幹女兒去了。”寶玉道:“你們倒一樣說的藏頭露尾的話。”

正說著,見鶯兒提了燈來接寶釵回去。寶玉瞧了鶯兒一眼,便笑問鶯兒道:“你不在姑娘屋裏伺候,要到那裏去呢?”鶯兒隻當沒有聽見,並不理著寶玉。寶釵、黛玉忍不住,大家一笑。寶釵出了屋門,又回頭向寶玉道:“你在這裏,晚上細細問林妹妹罷。”寶玉站起身來道:“你們不肯明白告訴我,我問晴雯、紫鵑去。”說著,連忙趕上寶釵同走。寶釵在台階上站住了,叫丫頭“掌燈,送二爺到怡紅院去”。裏麵黛玉笑應道:“在這裏點呢。”當下五兒提了一盞紅紗燈,趕上寶玉,一同出了瀟湘館,分路各自走了。黛玉等五兒回來,問了幾句話,也就安歇。次日無事,書中少敘。

到了後天,薛姨媽早就同了寶琴、香菱過來,因是園內便門,先到了瀟湘館。才坐下,釵、黛二人已從賈母、王夫人處請安回來。黛玉道:“我才與姊姊說,媽媽同妹妹們就該來了,老太太早在那裏吩咐。”薛姨媽道:“我們也不坐了。”說著,一同起身,出了瀟湘館。正走間,聽得後麵有人叫道:“姨媽、姊姊們等一等,咱們廝跟著走。”薛姨媽回頭,見是湘雲同他丫頭翠縷,隻聽笑語之聲,急急趕來。薛姨媽道:“慢些走,我們在這裏等呢。”話未完,湘雲已到跟前。一路敘話,出了園門,來到賈母處。見邢、王二夫人、尤氏婆媳、李紈、鳳姐、探春、喜鸞、四姐兒一眾人先已到了,便向賈母、王夫人道了喜,然後彼此相見讓坐。賈母便問:“親家太太為什麼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