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夫人聽了,知是舊主無疑,便命轎子抬到他門首歇下,出轎走進門裏。相見之下,甄太太一眼認出他是嬌杏,起居服色大非昔比。說話之間,甄太太講起別後連遭荒疫,闔家貧病流亡,遷移到此,度日艱難的話,各各垂淚。賈夫人拜認甄太太為母,邀同進京。甄太太樂從,並無箱隻行李可帶,隻收拾了幾件隨身東西,包了個包袱,其餘破爛家夥,俱留送院鄰。
賈夫人叫老婆子拿了包袱下船,順便取了一套衣服,趕忙就來。
賈夫人又與甄太太坐了一會,等老婆子送到衣服更換。因此地離停船地方不遠--不上半裏之遙--賈夫人也不坐轎,同甄太太步行回舟。
次日風順開船,一路敘話舊事。到了京中,先叫前站家人通知了雨村的信,接進住宅。雨村感念甄士隱昔時知遇之恩,竟依了他夫人的稱呼,認甄太太為嶽母,相依度日。
這一天,甄太太也去天齊廟拈香。香菱已早到廟中,凡有進廟的人,留心瞧認,不知那一個是他親人。還是甄太太見了香菱模樣兒,有些像他女兒,釘眼看個仔細,一時未便啟齒訊問,隻是怔怔的淌了一會淚,各自走開。甄太太回到宅裏,便將廟中所見之人告訴了賈夫人,賈夫人亦費猜疑。惟賈雨村早知此事底細,因當日作宰時,曾經判斷此案,衙內門子即係葫蘆庵小沙彌,將案情始末細細稟過雨村。今甄太太提及,想起來被拐的就是他女兒,如今尚在榮國府的親戚薛府上,便與甄太太說明,來到薛府訪問。薛姨媽叫了香菱回去,母女相認,難免一番傷心落淚。薛姨媽把他們勸慰,又將等哥兒回來把香菱扶正的話,告訴了甄太太。一麵治酒款待,留住盤桓。
這裏賈母知道,以為奇事,要瞧瞧香菱的母親,命王夫人打發人過去。薛姨媽陪著過來,又請了本家雨村的太太,大家逛了一會園子。因冬天取屋子暖和,賈母那邊綺散齋書房設席,叫梨香院戲班伺候。這日,姊妹們隻有探春在座。黛玉因有他師母,同寶釵過去應酬。飲酒中間,賈母細問甄太太家事,甄太太便將他女兒乳名英蓮自幼被拐離散,住居蘇州閶門,遭了回祿,夫主甄士隱看破紅塵出了家,孤苦無依,說著瞧了一瞧賈夫人,隻說這是先前認的女兒,多年遠別,今在路上遇見,同到京都,這許多事講與賈母聽了。賈母隻是歎息。
卻說怡紅院,晴雯知道兩位奶奶都過那邊聽戲去了,一時高興,叫到清音請邢大姑娘、史大姑娘,還有麝月、秋紋這幾個人,寶玉不過那邊去,也在這裏玩兒取樂。湘雲進來說道:“老太太今兒請客,停會兒戲文煞了台,說聲要聽清音,便怎麼樣?”晴雯道:“史大姑娘,不用你著急,我安頓在那邊的了,要叫就讓他們。”
當下打起鑼鼓一套,未曾打完,見林之孝家的自己跑來道:“本家太太要聽清音,太太叫他們去伺候呢。”晴雯便叫班子裏使喚的老婆子快收拾家夥,孩子們跟著林家的走了。湘雲攤手道:“何如?”寶玉道:“他要聽,明兒再叫他們來唱就是了。史大妹妹同邢大姊姊都來。”晴雯道:“我明兒偏不愛聽。”
湘雲道:“晴姑娘聽清音,倒合著一件古事,所謂興至而喚,興盡而止,何必聽他!不聽比聽的越發有趣了。再不然,他們自己到梨香院去鬧一支。”
湘雲正和晴雯說笑,見四兒進來,與眾人問好,滿屋子瞧了瞧。湘雲道:“他也是舊時王謝堂前燕,今兒又飛回怡紅院來了。”晴雯見了四兒分外親熱,拉住他手道:“怎麼,我竟忘了你了!多早晚進來的?”四兒答道:“前兒進來的,在蘅蕪苑伺候奶奶。今兒奶奶到老太太屋裏陪客聽戲去了,過來瞧瞧姑娘們。聽說這裏唱清音,為什麼不見呢?”麝月道:“你原是要聽清音來的,不是來瞧他們。”四兒笑笑,晴雯又問四兒道:“你又為什麼出去的?”四兒道:“就是姑娘出去那一天,太太瞧著我,說我也是個沒廉恥的,還說我是與二爺同日生日,道我曾說過同一天生日的就是什麼,也把我攆了。”晴雯聽了,頓時一盆火發道:“太太是仁慈的,因何送咱們的人不好?等明年二爺生日這天,我的東,替另辦兩席酒,給你做過生日,把平姑娘也請了過來,看還有人去唆聳太太來攆咱們不攆?”四兒道:“正是,平姑娘也同這一天生日,要攆大家攆。”說得眾人都笑起來。”晴雯道:“你別胡說了,仔細平姑娘聽見了要捶你。”
當下湘雲站起身來向岫煙道:“咱們也該興盡而返了。”
寶玉笑道:“虛邀你們,明兒寶姊姊、林妹妹都閑著,叫這些孩子們來,大家在這裏鬧一天。”說著,寶玉與晴雯等都送至院門外。
正要回進裏邊,見五兒飛跑的進來道:“襲人姊姊不知為什麼,手裏拿了一麵鏡子,栽倒在那邊路上,叫他也不應。我回到瀟湘館去遠了,奶奶也不在屋裏,所以到這裏來告訴一聲。”
寶玉吃了一驚,趕忙過去。麝月、秋紋這一班人,都隨著寶玉去看。走到跟前,見襲人兩眼泛白,麵色改常。寶玉與眾人把他攙扶起來,叫了兩三聲,襲人神色已清,睜開兩眼,將頭微點,並不答言。五兒拾了地上的鏡子,寶玉欲就近將他扶入怡紅院去,襲人搖頭示意,隻得慢慢的扶回瀟湘館,到他自己炕上睡下。寶玉與他墊高枕頭,又拖被子蓋好,忙叫人吩咐去請醫生。晴雯、紫鵑在他屋子裏坐了一會,起身走了。寶玉叫麝月、秋紋在此照應。不多時,醫生來診了脈說:“外感甚輕,此由心境惡劣,肝氣上逆所致,治以舒鬱平肝為主。但須自己保養,切忌思慮過度,非全恃藥餌所能奏功,日久恐成伏梁症。
伏梁者,如屋梁之伏於胸前,將來必至胸膈鬱塞,飲食漸廢,不得救藥矣。”寶玉把醫生的話告訴了襲人,叫他總要養心散悶,別自己蹧蹋身子。又叫五兒輪替照看湯藥一切。
黃昏後,賈母處席散,黛玉回來,知道襲人這件事,也過去瞧他,還問了幾句話,吩咐麝月等夜間留心照顧。麝月、秋紋、五兒幾個人替換在襲人屋裏走動。二更後,寶玉進來,見碧痕正在煎藥,麝月坐著打盹。寶玉叫醒麝月道:“你叫他們泡一壺茶來窩在暖桶裏,你同秋紋自去歇罷,今夜我在這裏陪他。”麝月“撲嗤”的一笑,襲人在炕上欠起身來道:“我這會兒身上舒服了,二爺的恩典,我再一輩子也是感激不盡的。別再住在這裏替我鬧亂子。”寶玉道:“這有什麼?先前你們有人病了,不是我也給你們遞湯遞水過的嗎?”襲人歎口氣道:“先前是先前,如今是如今。況且,頭裏也是你自己胡鬧,我們敢要你這樣嗎?我的好麝月姑娘,快替我送了二爺出去,我給你磕頭。”麝月便道:“當真二爺出去了罷。頭裏我也聽見說過這句話,我和秋紋兩個是他調教出來的。見他這樣光景,就在這裏熬兩三夜子,也是情分上應該的。這點子也還幹得了,要爺在這裏做什麼呢?”寶玉沒法兒,隻得訕訕的走了,還不肯回到別處去,就在黛玉屋裏歇了。
原來襲人那一天在雪雁炕上與寶玉敘舊,被雪雁瞧見,雪雁雖聽了晴雯勸說,未曾嚷破這件事,然顏色詞氣之間,終露些圭角,襲人豈瞧不出來?追想當日與寶玉初試雲雨之事,後來挪到怡紅院去,諸事惟我占先,憑他屋子裏收了誰,總越不過我的分,誰人還給我臉子瞧呢?想到此處,不覺羞愧之心與怨苦之氣鬱結於中,不勝病骨支離,甚至寢食減廢,觸起當日王夫人罵別人:妝這個病西施樣兒給誰瞧呢的話,不敢言語一聲兒,隻得勉強照常支撐過去。
一日,五兒來借他一支抽絲蝴蝶簪看樣兒,便翻騰梳匣裏,有一麵小手鏡,記起是紫鵑來陪伴寶玉隨梳具帶來,寶玉指留這件東西在屋裏,後來忘了還他,隨手撩在梳匣裏頭的。見物思人,因人想話,紫鵑不過瞎說一句林姑娘要回家的話,那一個就嚇得什麼樣似的。他們兩個人的心事誰還瞧不出來呢?就先娶了寶姑娘,照像如今這樣辦法也很好,寶玉自然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