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仿佛身子骨倏地增添了力量,蹭下暖炕,往前踱了幾步,怪怪地盯著武丹說:
“瞅著你這老家夥神彩奕奕,真令人羨煞呀!記得你比朕還大著六歲……衡臣,你看朕不反倒比他老了十歲?”
張廷玉酸酸地賠著笑道:
“主子龍體一向康泰,從承德回來,一時調養不周,瞧著清減些罷了。靜養幾日自然就會好起來的。”
“張中堂說的極是,”武丹也意識到自己勾起了康熙的傷感,便轉臉笑道,“老奴才還要陪主子去木蘭圍場,看主子再射幾隻猛虎呢!”
“你這老家夥!”康熙笑罵道,“是來安慰朕,還是來戳朕的傷疤呢?”說罷,他叫邢年著人上茶,賜坐。
坐了下來,君臣一邊喝茶,一邊繼續閑聊。康熙瞅瞅張廷玉,麵容憂戚地問:“衡臣,令尊的喪事還辦得順暢嗎?”
“多謝聖上眷顧,辦得很好。”張廷玉回答道,“隻是辛苦誠郡王來回奔走了一趟,闔家感愧。”
“咳,別提老三了!”康熙臉色徒變,長歎一聲,“朕原來一直認為三皇子本分,像朕好讀書,研究點學問,也不像其他皇子到處惹是生非。沒想到,最近卻有舉報,說他府上一個什麼鳥孟光祖,到江寧、四川而雲南,還到過兩廣,四處結交,還代誠郡王送這送那……這還了得?皇子結交封疆大吏,要幹什麼?你們都是朕身邊的人——”他捶著大腿痛心疾首地說,“難道朕養的這些個兒子,個個都無法無天,是一夥雞鳴狗盜的狼心狗肺之徒?剛廢了太子,削了八皇子爵,杖了十三阿哥,難道非要朕把所有皇子幽禁宗人府!”
張廷玉和武丹對視一眼,驚得都不敢吱聲。待了好一會,張廷玉不得不安慰說:
“聖上寬心,也許舉報不實,那個孟光祖打著三爺的牌子,在外結交,不過是另有所圖。”
“是呀,朕也寬自己的心,興許那姓孟的在外貪蠅頭小利,才結交地方官吏。”康熙朝好處想了想道,“衡臣你回來了,好,你把誠郡王府的事查一查!”
張廷玉愕然無所答。他最擔心,最怕的就是卷入皇子爭鬥的是非之中。那樣不僅耗費精力,而且一旦卷入蛛絲蠶繭般扯不清的是非旋渦,他將再也無力輔佐康熙處理朝政要務,君國大事。他正在苦思冥想怎樣推委勘查誠郡王府之事,又不至“抗旨”引起康熙不快。幸得,康熙立即改變主意,對武丹道:
“查三王府孟光祖之事,還是交由你辦。咱們都是老家夥了,甚也不怕,倒是別把衡臣也扯進去。朕還想留個幹淨人,將來輔佐新皇登基呢。”
武丹心內一涼,囁嚅地道:
“主子,奴才遠在廣東……”
“這次召你來京,朕不放你回去了!”康熙欠欠身,轉對張廷玉道,“衡臣,你來擬旨!”
張廷玉答應一聲,來到兀案前,鋪紙提筆。康熙緩緩口授禦旨道:
“著免去武丹兩廣總督之職,移任直隸總督,並兼領侍衛內大臣。兩廣總督一職暫由巡撫兼領,補缺後議。著武丹即日去直隸總督府承辦交接,欽此!”授完口諭,見武丹睜大了眼望著自己,康熙一笑道:
“老家夥,你任直隸總督,京畿的拱衛交給了你。狼瞫在承德駐軍,挨得近的軍營離京師不過十幾裏地,狼瞫的營帳就設京郊,想見麵,也很容易。人老了,念舊情,最怕寂寞。你在這裏,朕也放心……”
武丹情知康熙對政局不放心,才把自己從廣東調來,這自然是極大的信任。但想到魏東亭所言和最近邸報阿哥們的起伏浮沉,心知是個不好剃的絡腮胡,不好戴的爛草帽。正尋思如何回話,康熙又道:
“在承德,領侍衛交給了老大胤褆、老三胤祉,他們是皇子,不合規製。再說,老三嘛,剛才你也聽了,原也是花花腸子。心想讓魏東亭來,他身子骨不濟。想來想去隻好讓你這老家夥來,熟門熟路,你不可推辭!”
“隻是奴才也老朽了……”見康熙這麼一說,武丹推也不好,不推也不好。
“你就放心去做吧!”康熙正色道,“京畿防務不過借重你個名兒,外圍有狼瞫頂著。京師多數武官都是你的老部屬,你能鎮得住。朕雖老邁,但並不糊塗。你定是在江寧見著了魏東亭,怕沾惹上阿哥們的事,朕已嚴厲訓誡過他們了,不容許任何人到你 那裏去攪和。你是有旨免死兩次的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呢!”
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康熙一席推心置腹的話,使武丹萬般滋味湧上心頭。士為知己者死,何況是被皇上從一個馬賊一手提攜上來的豪俠之士武丹?武丹喉頭一哽,撲嗵一聲跪伏在地上,淚盈盈地道:
“主子這麼信任奴才,奴才就是赴湯蹈火,也報不盡聖上幾十年眷念隆恩!隻要奴才守在京師,就不要萬歲為紫禁城操半點心。”
“好,好,快快起來!”又叮囑了許多保重的話,康熙才命武丹跪安。
武丹走後,康熙草草看了一眼張廷玉擬的旨,點頭說:
“你著人送去吏部,明發吧!”
張廷玉應聲,準備退下。
“慢,”康熙又叫住他,“好象你的丁憂之期還未滿吧。”
“也差不多了。”
“啊!”他揮了下手。
張廷玉走到垂花門口,又被叫住:
“衡臣,明日你叫佟國維、陳廷敬、張玉書,你們四大臣來乾清宮議事。”
“是!”
康熙最後揮了下手。
張廷玉走出養心殿,真是百感交集,竟然理不清一點兒頭緒。他知道皇子爭鬥的背後,還有外戚、滿臣首輔佟國維在撐腰,要不,馬齊也不會不明不白栽進刑部大牢。馬齊走了,來了個張玉書。張玉書比馬齊資格還老,是順治末年進士,康熙二十年擢內閣學士,做過禮部侍郎。後曆任刑部、戶部尚書。三十五年,隨駕康熙親征葛爾丹,參預機密,頗受親信。這次加大學士銜,入值上書房,雖是六十七八的人,也不可小視。不知他供出馬齊,是道聽途說出於無心,還是受佟國維指使有意陷害,如是後者,在四名上書房大臣中,有兩名支持八阿哥胤禩的死黨,而兼吏部尚書的陳廷敬,部務繁雜,主要精力不在此。那末他張廷玉在上書房就成一對二的孤家寡人。想到這裏,他不禁為自己捏著一把冷汗。
第二天,張廷玉知會佟國維、陳廷敬、張玉書一道來到養心殿,遞牌子晉見。邢年早等在那兒道:
“不必遞牌子了,皇上正等在那兒,快去!”
康熙昨晚批奏折弄到深夜,現在一臉倦容坐在那兒,眼泡腫脹,精神委靡。太子廢去,上書房大臣不得不依三十五年之前的例,把各地奏折寫成節略呈送禦覽。過去,上書房移送的多數奏表在太子那裏就處理完了,隻有極重大的事才送皇上禦批。由於康熙重新親自料理政務,精神體力便覺不支,幾個月下來,不服老不行。他在心裏感歎:“沒有太子是不行的!”
四大臣請過安,康熙無力地抬了下手,命邢年賜坐、賜茶。都坐下以後,康熙彈了彈手上的一份折子說道:
“前已命侍郎赫壽駐藏,協辦藏事。這是赫壽的折子,你們都看過了?”
張廷玉和陳廷敬立即回說看過,佟國維與張玉書卻未吱聲。佟本來心粗氣浮,不是有關朝廷大政、官員沉浮的折子他一般不看,而張玉書新來乍到,來不及看。康熙瞅了那二人一眼,續說道:
“現在拉藏汗與青海爭立達賴喇嘛,這事處置不好,西藏就會亂,這跟朝廷的事是一個道理。朕意命欽差大臣往西藏監察,你們看派誰去為好?”
凡是薦人議事,張廷玉很少開口,一則,皇上自有主見,二則,有兼吏部尚書的陳廷敬,他越權薦人,恐招朋黨之嫌。佟國維卻凡薦人必搶先開口,他說道:
“我看陳廷敬去好。”
“陳廷敬?”康熙還在猶豫。
“陳大人兼管吏部,”佟國維道,“素來達賴喇嘛是西藏的藏王,立誰妥,自然吏部出麵為好。”
張廷玉一眼看出佟國維的心機:此去西藏,往返至少半年,把個兼吏部尚書的上書房大臣支走,上書房勢必就是他和張玉書的天下,張玉書初來新到沒有主見,還不就他說了算?想到這裏,張廷玉不能不說了。
“萬歲,派遣欽差,本是聖上獨裁。”張廷玉字斟句酌地道,“不過,上書房馬齊走了,最近各地奏折又多,陳大人再一走,恐怕忙不過來。”
“你意派誰去為好?”康熙問。
“理藩院總理西北民族事務,”張廷玉道,“依下臣之見還是理藩院派員為妥。”
“嗯,好。”康熙點點頭,“陳廷敬,你去理藩院選一身強體壯的侍郎或尚書,病病歪歪的去不了西藏。”他又拿起一份密奏,掂了掂,“下麵就要說馬齊的事了。張玉書,你說薦八皇子胤禩為太子,首倡者是馬齊,是你親眼所見,還是道聽途說?”
張玉書一怔,瞟了佟國維一眼,佟國維脖子一扭,故意裝熊。張玉書自知佟過河拆橋,但他是國舅,不敢當麵戳穿,康熙正色問來,自知沒好果子吃,立即跪下回答:
“是奴才聽人所說。”
“聽誰說?”
“那日,幾十個臣下……彙集在朝房議論,”張玉書吱吱唔唔,“有人這麼說。”
“是誰?”康熙盯住不放。
“臣,臣下也沒在意。”
“馬齊在不在?”
“不在。”
“既然幾十個臣工聚集一起議薦胤禩,連馬齊本人都不在,怎麼你把屎盆子扣到馬齊頭上?”
“奴才知罪,奴才……”張玉書已嚇得膽顫心驚,偷覷著佟國維,佟卻若無其事。
“念你隨朕征葛爾丹,支持靳輔治河有過功,朕不治你誣告之罪!”康熙揮了下手,“你也六十七八了,回家養老去吧,不要再來上書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