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回到京城,朝局更為波譎雲詭,變幻莫測。還沒去上書房入值,那天跟夫人一道來到嶽父府邸,探視嶽父王士禎。丈婿在書房裏喝茶,張廷玉把為父親治喪盛況大致說了一遍,便聽嶽父說,大學士馬齊被抓進了刑部大牢,宥死拘禁。張廷玉聽了,驚得好一陣沒做聲。馬齊是四位滿、漢上書房大臣中最謹小慎為,樹葉子掉下來都怕砸破腦袋的人。因為他學識淵博,膽小怕事,從不敢擅權亂政,有“不倒翁”宰相之稱,一直留在皇上身邊,大事幹不了,但絕對不會壞事。
“馬齊犯了什麼事?”
“聽說跟請旨建儲有關。”王士禎隨手翻著茶兀上一本劍南詩抄,慢悠悠說道。
“馬齊去請旨建儲?”張廷玉連連搖頭道,“不會,不會,打死他也不會。他薦了誰?”
“八阿哥胤禩!”
“哦?越發不可能,”張廷玉站了起來,在書房裏踱步思索,臉色陰鬱,嘴角的肌肉抽搐著說,“這是陰謀,陷害……誰都知道,胤禩是佟國維的親外甥,要舉薦八阿哥當太子,隻可能是佟國維的主意,幕後操縱,怎麼把馬齊牽扯進去了呢?”
“聽說,有天皇上召集廷臣商議,擬立兩個太子為國儲,日後擇優者以傳大統。”王士禎把聽到的小道消息,一五一十告訴女婿,“當時就有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鴻緒等大臣舉薦八貝勒胤禩,皇上當即生了氣,明示萬萬不可。此後,朝議紛紛,有人暗中活動,隨後有幾十位大臣聯名舉薦胤禩……今年正月出節後,聖上召集群臣,嚴厲追查舉立胤禩,孰為倡議者。群臣惶恐,低頭不語。過後皇上把張玉書叫到養心殿,再次追問,張玉書道:‘先聞之馬齊。’第二天,聖上便降旨,開列馬齊罪狀,把他抓進了刑部大牢。”
“啊!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張廷玉喟歎一聲,在嶽父對麵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皇子們爭鬥,已經殃及上書房大臣。看來,我是不該提前回來的了。”
“你見過皇上了?”
“還沒有。”
“先別見。你的丁憂之期未滿,暫時呆在家裏,哪兒也別去,看看風勢再說。”
“噢——”張廷玉也知道,現在的京城已是虎穴龍潭,稍一不慎掉了進去,卷入皇子之爭,跟錯了某一個“少主子”,便一失足成千古恨,墜入萬劫不複的深淵。可是,皇上身邊正值用人之時,自己袖手旁觀,隔岸觀火,朝局一旦弄得不可收拾,皇子們各派裏外勾結,公開拚殺,燃起戰火,生民塗炭,自己身為宰相,何以麵對父子兩代所沐皇恩,何以麵對庶民百姓呢?
從嶽父家回來,張廷玉一連好幾天,茶飯不思,夜不安寢。夫人以為他喪父悲戚,隻叫紫桐好好服侍,溫言軟語相勸。紫桐卻也無能為力,深更半夜,隻見老爺獨自在書房,或閉目沉思,或臨窗而立,望著黑沉沉的夜空呆呆地自言自語: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
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
食野之蘋。
我有佳賓,
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
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
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
枉用相存。
契闊談讌,
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
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
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
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
天下歸心。
這晚,老爺幾乎通宵未睡。翌日淩晨,隻見他起了床麵貌煥然一新。他要紫桐親自為他整冠,著袍,用過早膳便急如星火地喊:
“備轎!”
“老爺您要去哪?”紫桐小心翼翼地問。
“上朝!”
張廷玉已然想明白了,在朝廷多事之秋,他不能撒手不管,也不忍心看著年老體衰一年不如一年的老皇帝,孤家寡人麵對眾皇子巴不得他早死奪位的挑釁。位,當然還是要傳的,但不能讓康熙受協迫,把位傳給某個皇子中的陰謀家、野心家和暴君。
張廷玉掂了掂自己的份量:一代名相張文端公英的兒子、蟬聯兩代的宰相、首輔,以自己的為人處事洞微燭幽在朝野是立住了足的。不管是佟國維還是張玉書,想聯合某個皇子,像對付馬齊一樣把自己拉下來,置於死地,不是那麼容易的。為君為國為社稷,死都不怕,還怕什麼明槍暗箭陰謀詭計呢?理應挺身而出,力挽狂瀾,輔佐康熙安定朝局,穩定盛世,使大清江山順利交接,免生民少受塗炭之苦。當然,要做到這點,必須以退為進,方圓得體,剛柔相濟,保全自己,方能事半功倍。如果自己成了第二個馬齊,何談輔佐皇上呢?
帶著這樣的決心和方略,張廷玉像平常心氣平和地走進西華門,遞牌子請見。剛遞過牌子,便見裏頭出來一位六十多歲的將軍,官袍翎頂,腳步生風,踏得積雪吱嘎吱嘎作響。張廷玉一見,微微驚訝道:
“這不是狼瞫……狼將軍嗎?“
狼瞫也一眼認出了張廷玉,搶前一步,拱手道:“張中堂,聽說令尊文端公大人仙逝,在下軍務在身,沒去府上憑吊,還請中堂大人恕罪!”
“說哪裏話,”張廷玉上下打量著狼瞫,“狼將軍不是在承德駐防?也到了京師?”
狼瞫知道張廷玉是康熙最器重的左右膀,並不見外地如實回道:“末將還是負責承德防務,不過聖上著末將將一萬兵力部署在京畿周邊。”
“啊,那好。見過聖上了?”
“剛見過。聖上大概還不知道中堂回京了,剛才還念著呢,他正在等兩廣總督武丹晉見。”狼瞫說到這裏,遠遠見一位鶴發童顏,身材高大硬朗的疆臣虎虎生風走了過來。張廷玉一見哈哈大笑道:
“說曹操曹操到。嘿嘿,武老製台,你也剛到?”
“張中堂,狼將軍!”武丹豪爽地拍拍胸膛,“聽到皇上召旨,我又是水路,又是旱路,船不息槳,馬不停蹄趕了來呀!”武丹是大內老一等侍衛,兩年前被聖上外放兩廣總督,他跟張廷玉的父親、前宰相張英交誼頗深。這次奉召回京,聞邸報文端公走了,他特地走水路繞道江寧、巢湖,沒想趕到桐城,喪事早辦過了。他說:
“我特地繞到桐城,沒能趕上送送老宰相。就是張中堂你也回京了,在你兩個弟弟陪同下,我去給老好人上了三炷香。唉,當年一些老夥計一個一個走了。”
撫今追昔,武丹感慨不已。
狼瞫也算是“老夥計”中人,把武丹拉進朝房,似有很多話要說,張廷玉晉見並無急事,也就跟著這兩位“老夥計”走進朝房,他想在見康熙之前,從這些老臣、近臣嘴裏多聽些情況也好。
在朝房坐下,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武大人,在江寧您見到了虎臣?”狼瞫問起了另一個老侍衛魏東亭。
“見到了。”武丹臉上沒有了笑容,“他身子是越發不濟了,瞧著他瘦得怪可憐的,哪裏還象當年力敵群雄的大內一等侍衛?”
張廷玉在一旁笑道:
“倒是武老將軍,還同當年一樣叱嚓風雲,看你身子骨多硬朗!”
狼瞫意味深長地說:
“武將軍身子骨好倒是好,隻怕這次來了,就回不了廣東啊!”
武丹心裏一沉:原隻想皇上急著召他,也隻道京城有什麼急事,在江寧見著魏東亭,虎臣說是“如今京師成了龍潭虎穴,是非之地”,方抱定快去快回的宗旨。聽狼瞫之言似乎皇上對他另有安排,不禁襲來一陣寒意。想問,又知狼瞫素來謹慎,張廷玉更是撬口不開,隻好自嘲地打了個哈哈,說道:
“我是既來之,則安之……哎,狼老弟,你住哪兒,回頭我去看你。”
“末將軍務在身,”狼瞫神秘兮兮地道, “不在城裏住,自然要與兵將同艱共苦。回頭我來看你。張中堂,末將告辭,先走一步了。”
正說著,邢年走了出來,一見張廷玉和武丹都來了,喜出望外地道:“張大人,多時回京的?主子老念叨著您呢!還有武製台,快快一起進去!”
邢年過來見過了禮,便帶著張廷玉和老侍衛武丹,穿過丹墀,進了養心殿垂花門。邢年撩起簾子,賠笑道:
“萬歲有旨,武製台您不必報名;張大人更是常來常往的,奴才就不進去稟報了。二位請……”
張廷玉既年輕,又非常拘禮,對武丹抬手道:
“武大人,請!”
“哎,張大人請!”武丹雖是一員武將,卻對張氏父子極為尊重,他退到一旁道,“你是當朝宰相,武丹不過是聖上一介奴才。”
張廷玉挽起武丹的胳膊,同時跨了進去。乍見康熙,武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兩年不見,康熙仿佛突然老了十歲。張廷玉猛一見,也心上一寒,僅僅兩個多月不見麵,怎麼就像如隔三秋?從康熙的臉上,也就能看出這兩個月裏,他是在怎樣驚懼憂慮中度過的!
在東暖閣裏,穿著絳紅綢麵狐皮袍的康熙,略帶浮腫的臉上,已然布滿刀刻斧砍般深深的皺紋。他佝僂著身子歪在大迎枕上,呆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看著康熙老態龍鍾、疲憊不堪的模樣,武丹鼻子一酸,搶先伏地哽咽道:
“老奴才武丹……謹叩……萬歲聖安……剛剛兩年多一點光景,主子身子骨怎麼就……”
張廷玉怕武丹說出更讓康熙傷心的話,急忙袍子一抖馬蹄袖一甩,截住話頭道:
“下臣拜見皇上,恭請聖安!”
“是衡臣吧!”康熙回過頭,突然眼睛放光,順勢坐了起來,目光移到武丹身上,慘淡一笑道,“還有武丹,你這個老家夥也回來了,二位快快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