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書這個隻做幾個月大學士的短命宰相,連連磕頭謝過恩,灰溜溜走了。
康熙已經十分疲憊,接過李德全送來的一碗參湯,喝了一口,對張廷玉道:“衡臣,你擬個旨,去刑部把馬齊接出來,叫他仍回上書房當差。”
“遵旨!”張廷玉不露聲色地答應一聲。康熙抬手,又放了下來,說道:
“你們都跪安吧,朕乏了!”
四位上書房大臣正在康熙處議事時,大阿哥胤褆、十四阿哥胤禵心懷鬼胎地來到養心殿,挑簾子一進垂花門,見老三胤祉、老九胤禟也如約早來了。胤褆和胤祉二人隻目光冷冷地對視了一眼,沒說什麼,胤禟忙趕過來給老大請安,胤禵也忙過來與兩位大哥見禮。平素石磨壓不出一個響屁的胤禟,僵硬地直了直身子,不陰不陽地說了句:
“皇阿瑪這陣不讓進,等著吧!”
等了一會,先是張玉書灰頭灰臉地走了出來,尷尷尬尬地跟四位阿哥招呼了一聲,偏著身子走了出去。接著,三位談笑風生的大臣也退了出來。胤褆見了張廷玉、陳廷敬還含笑點點頭,見了佟國維這位舅舅卻白了一眼,衝兄弟們說道:
“我先進去,問問皇上看見不見,兄弟們先候著。”說罷,屁仰屁顛地進去了。傳出李德全的稟報聲:
“大阿哥胤褆請見!”
康熙幸許是真乏了,加之張玉書誣告馬齊的事引起了他的惱怒和疑惑,按說張玉書不是這樣的人。他在六部做過多屆尚書,與馬齊同朝為官,是上書房屬官,平常與馬齊關係不錯,為什麼要故意誣告馬齊呢?道聽途說思慮不周也不可能,他不會不知道他的證言會送馬齊坐牢。是誰指使他作假證呢?隻有佟國維,他既是皇親國戚,又是滿首輔。馬齊是個公道老實人,佟國維害他,隻能是出於排除異己,安插親信。想到此,他的腦袋一陣陣麻木。聽報大阿哥請見,心中不悅,拖了好一陣才拉長聲氣說:
“進——來——呀!”
胤褆進了大殿,一看康熙閉目養神,誤以為皇阿瑪心情不錯,便請了安,站在一旁拍馬屁地說:
“皇上前次北狩,乾綱獨斷,力挽狂瀾,一舉廢除了不仁不孝的太子,天下臣民無不拍手稱快。但太子畢竟苟位三十餘年,拉幫結派,有所謂‘太子黨’之說。最近,百官裏頭那些朋黨,一直圖謀東宮複位……”說至此,咽了一口氣卻停住了。
“你奏得好。”康熙睜開眼,掠了胤褆一眼,“這事朕心裏有數,王掞帶頭在鬧。還有些什麼人在說?”
“外頭造謠扇惑的很多,”受到鼓舞,胤褆索性放開膽子說道,“有人說,胤礽還在鹹安宮住著,太子黨頭兒老四皮毛未傷,就是老十三也隻處刑四十杖。清白人隻說皇上仁慈,一起小人誤以為聖心尚在猶豫,朝野五心不定,就是阿哥也都怕太子複位,所以兒臣以為……”
“該立新太子了?”康熙目光如炬盯著胤褆。
“皇阿瑪聖明!”
“據你看,該立誰呢?”
“這——”
“按祖宗成例,也該輪到你了……”
胤褆激動得渾身發抖,叭地一聲跪了下去,支起耳朵聽父皇的下文:
“可是胤礽怎麼辦呢?他畢竟也是朕的骨肉,廢了太子,還能怎樣?先前你們太祖母最珍愛的就是他,他母親赫舍裏氏又是在宮變中受驚而死的,朕給她說過要好好照看她的遺孤,還能怎麼辦他?”
“父皇!”胤褆頓首,慷慨激昂,“切不可悲天憐人,姑息養奸。孟子雲,‘社稷為重’,恕兒臣鬥膽冒死陳言:胤礽在一日,太子黨就還會作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為國家計,求父皇當機立斷……”
康熙似乎聽出了一點什麼名堂,仍然不動聲色地盯著胤褆問道:
“你說乍辦?”
“賜死!給他一匹綾子令其自盡,以絕太子黨之癡心妄想!”胤褆侃侃而言,康熙望著這個想當太子想瘋了的家夥,恨不得一腳把他踹死。嘴麵上卻陰笑著說:
“好呀!十年之後,朕就要擔個什麼名聲,你知道嗎?”
“兒臣知道,所以今天特來請密旨。”胤褆還在做黃粱美夢,“隻要父皇開口,一切都由兒子去做。兒臣不怕擔惡名,隻要能除此隱憂。”
康熙的牙咬得格格地響,一陣惡氣攻心,頭嗡地一炸,差一點栽倒。胤褆伸手來扶,被他一掌推開,終於支撐不住,跌倒在龍椅上。裏麵卟嗵一響,守在門口的楊大壯和皇子們一齊擁了進來。康熙見另外幾個阿哥,心一緊,頭一揚,扶著椅背立了起來,眼露凶光怒喝一聲:“你,你們這些畜牲,都是來要朕殺胤礽的吧!好,好呀,都跪下!”
剛進來的幾個皇子莫名其妙,也都撲騰撲騰跪下了。在暖閣外麵的侍衛、太監、宮女,因阿哥們受責,也都陪著跪在簾子外麵。自廢太子以來,康熙本來就心情不好,加上百官分成幾派,一主複立胤礽,一主新立胤禩,現在胤褆又赤膊上陣,要殺胤礽,立他自己,康熙的火便不打一處來,他獰笑一聲,說了下去:
“你們看看這兩個孽子,”他指著胤褆、胤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那是祖龍死後才有的事。現在朕還健在,隻不過廢了個太子,就都殺紅了眼!就連這個胤祉,平常裝得兩耳不聞窗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原來書都讀進狗卵子裏去了。竟然派門人出京,四處聯絡外官。那個胤褆更是無恥之徒,居然扇惑朕殺他的親弟弟,不顧君臣大義、父子之情、兄弟之誼,你還有點人性沒有?你根本不配做朕的兒子,你禽獸不如!你滾!滾……”
所有的人都嚇得戰戰兢兢,跪在地上的皇子更是驚棘得大氣也不敢出,兀自聽康熙咆哮下去:
“朕自登基以來,曆盡腥風血雨,那都是奸臣叛逆,現在倒好,發難的都是朕的兒子!你們想過沒有,祖龍是那麼好屠的嗎?朕為什麼要調武丹來身邊?為什麼要胤禎監護胤礽?你胤褆自承德領侍衛內值,就有了非份之想,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憑你一身賤骨頭,妄圖殺弟篡位,你能當得了皇上嗎?朕會把江山交給這樣的孽畜嗎?”一頓發泄,足足罵了半頓飯工夫。最後康熙聲嘶力竭,頹然坐下,捶著椅手,喟歎道:“罷了罷了!天作孽,猶可活;人作孽,無藥救;兒孫作孽……完了,完了,你們都滾吧!”
四兄弟對視一眼,想“滾”又都不敢。胤褆早像打斷了脊梁骨的哈巴狗,癱軟在地上。胤禟、胤禵無端跟著受了一頓臭罵,也隻能打落牙往肚子裏吞。惟有胤祉還要來洗涮幾句,他磕了個響頭,滿腹委屈地道:
“兒臣素來閉門讀書不問外事,都是下人貪圖小利去巴結外官,給兒臣招禍,父皇生兒子的氣是應當的。”他給自己扇了一個嘴巴,哭喪著臉,轉移目標道,“兒臣自幼知書識禮,決不是大哥那種狠毒之人。他圖謀東宮,早已有此心,並非承德領了侍衛才有。他曾多次去我那裏查閱《推背圖》、《燒餅歌》這些星命書,還跟著張半仙學魔魅之術——原以為他不過是好奇,後來聽人說他查了胤礽的玉牒,請道士畫了一張什麼圖藏在毓慶宮……”
胤褆臉色徒地變得蒼白,形同鬼魅附身地喊:
“你血口噴人!”
康熙突然像中了魔法,仰天哈哈哈一陣獰笑:“……好,妙……魔法……父子……兄弟……不共戴天……”他撇下跪在地上的皇子,踉踉蹌蹌朝外麵走去。李德全、邢年、楊大壯等人追了上來,但誰也不敢攔阻他,也不敢問他要到哪去。隻好遠遠地跟著。已到掌燈時分,康熙像夢遊神一般毫無目的地走著,走著……
康熙最後來到乾清門上書房,那裏張廷玉剛把馬齊從刑部大牢接了出來,佟國維正在安撫馬齊。恰好武丹進來遞送直隸軍需清單,坐在一邊跟張廷玉說些閑話,審閱著加蓋關防。見康熙晃晃蕩蕩走了進來,後頭跟著楊大壯和太監,臣工們一齊上前扶著康熙坐下。佟國維不悅地衝楊大壯說道:
“楊大壯,啊,還有李公公、邢公公,怎麼都這麼粗心,皇上穿得這麼單薄——有事該叫奴才們過去呀!”
大約經冷風一吹,康熙清醒了許多,他扶著椅背站了起來,一隻手握拳捶著椅背,嚴厲地宣旨道:
“有旨!”
眾大臣——包括武丹,立即跪伏於地,聆聽旨意:
“一,”康熙道,“朕明晨移駕,在暢春園過冬,武丹立即調三營綠營兵防護,原駐羽林軍移喜風口駐紮。”
“紮!”
“二,”康熙嘴唇哆嗦,“即刻削去大阿哥胤褆直郡王爵位,囚禁宗人府。令善撲營抄撿胤褆府第——不必驚動家眷,凡抄撿有違物品,一律進呈禦覽。”
“紮!”
“三,”康熙的“三”字出口,嘴唇抖得說不出話來,突然兩條胳膊往上一揚,一個踉蹌跌倒在地。胳膊把桌上的茶具絆翻,滾落在地,砰一聲摔個粉碎……
就在這個時候,辛者庫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跑了進來,也沒注意正在七手八腳攙扶起來的皇上,卻哭喪著臉說道:
“李公公、邢公公,辛者庫的一棵歪脖子柳樹上,吊了一個女鬼!”
康熙已被扶著在軟榻上重新坐下,李德全回過頭問小太監:
“呔!宮柳上哪有什麼女鬼?”
“是,是具女屍!”
康熙蘇醒過來,隨便問了一句:
“什麼女屍?”
“是,是――”小太監見皇上問話,嚇得顫顫禁禁結結巴巴話不成句地道,“是,是柳貴人……柳貴人的……舌子拖出好長,好長……”
“邢年,你去看看是怎麼回事!”康熙說完,邢年“紮”一聲走了,他望著邢年的背景獰笑一聲,“這都是報應,宮柳也知殺人……報應啊!”
他又一頭栽倒在軟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