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闔家向欽差王爺還禮叩拜,王爺親自攙扶起張廷玉,道了聲“節哀”,便退回院坪坐下喝茶。曹寅祖孫三代、總督、巡撫、鄂倫岱、孟光祖以及文武官員依次致祭畢,張廷玉留下兩個弟弟及弟媳,繼續接受絡繹不接的地方官紳、民眾祭拜,他和紫桐卻引貴賓來到宅第,擺酒飲宴,答謝欽差王爺及諸官的悼祭。
第二天,張廷玉再次在府宅設宴,為誠郡王胤祉和兩省督撫、曹寅祖孫三代送行。當日,胤祉留下二十名善撲營兵卒護衛張宰相,他和鄂倫岱、孟光祖領著三十騎精兵離了桐城。欽差事了,孟光祖南下江寧,誠郡王回程一路少不了探幽訪古,自不必待言。
曹寅卻因跟先父特殊的情誼,沒有立即回江寧。他打發兒子曹頫回江寧視事,卻把孫子雪芹一起留了下來,索性搬來張家宅第,陪廷玉兄弟追思慰靈。
回鄉十來天,喪事暫告一個段落。除了從北京回來的家人和曹寅爺孫,遠近親戚都走了。父親的陵寢由兩個弟弟輪流去監修,張廷玉陪著曹寅爺孫,在家居閑聊天,休整了好幾日。小雪芹活潑好動,嘴也乖巧: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三歲多一點的小雪芹,居然能背誦幾十首唐詩,引起了張廷玉的好奇,他向曹寅讚歎道:“曹年伯,小雪芹這麼小,就習詩詞,日後定能承繼乃祖衣缽,成一代詩家。”
“張中堂,你別誇他了。”曹寅由衷地笑了笑。
這時,他們三人沿六尺巷朝桐城街頭走去。小雪芹本來拉著爺爺的手,聽這位平常不拘言笑的張伯伯誇他,鬆開爺爺的手,拉著張廷玉的手笑著說:
“伯伯,小雪芹不光會背詩,還能應對。”
“啊!”張廷玉捏捏小雪芹的小手,逗說道,“那伯伯出個上聯,你來對下聯好嗎?”
“好,好!”曹雪芹高興得跳了起來。
張廷玉望著六尺巷,隨口說道:
“六尺巷,量一量,鄰誼非六尺;”
小雪芹停下步子,跪著指頭想了想,忽然笑說道:
“二相府,比一比,裏外無二相。”
張廷玉和曹寅聽了哈哈大笑。小雪芹誤以為應對不恰當,紅著臉問:
“對得不好?”
“好,好極了!”張廷玉撫摸著小雪芹的腦袋,極口稱讚,“你簡直是個神童,後一個‘相’字用得最逗。曹年伯,”張廷玉回顧曹寅道,“等雪芹長到十來歲,讓他到京城去讀書吧,日後定有大出息!”
“好呀,雪芹在福平王府有個姑媽,”曹寅道,“長大讓他去王府伴讀,還請年侄多多提攜。”
三人說說笑笑,來到十字街口的桐城文廟。這裏有泮池、狀元橋、大成門、東西廊廡、大成殿等古建築。在此之前,明清不到兩百年間,桐城出了左光鬥、方以智、張英、方苞、張廷玉、張廷瓚、劉海峰、姚鼐等十來個進士及第的宰相、文學家、大學者。也真是人傑地靈,故這裏的文廟特別受人崇拜。
在文廟遊覽一番,撫今追昔,又來到縣城北大街的左忠毅公祠。張廷玉拉著曹雪芹的小手,邊走邊指點著說起了左忠毅公的故事:
“左忠毅公,名光鬥,字遺直,號浮丘。桐城有座浮山,是很有名的,奇峰怪嶺,岩洞星羅棋布,有所謂十一奇峰,十九怪石,三十二岩,七十二洞。等你長大,伯伯回來再帶你去玩。忠毅公號‘浮丘’,其實就是‘浮山’之意。忠毅公係前朝明萬曆年中舉進士,天啟四年,任左簽都禦史,他為人耿直,不畏權勢。敢於對抗禍國殃民的閹黨……”
“伯伯,”曹雪芹瞪著眼睛問,“什麼是閹黨?”
“就是皇帝跟前的太監。”
“什麼是太監?”
張廷玉語塞了。這“閹黨”、“太監”是沒法向小孩子解釋清楚的,便道:
“那是些不是男人的男人。”
“怎麼是男人,又不是男人?”小雪芹一副打破沙鍋問(焚)到底的架勢。
“嘿嘿,”這位大學士伯伯也說不清楚了,幹脆就不去說它,繼續前麵的話題道,“忠毅公和楊漣一道參劾大奸臣魏忠賢……”
“什麼是大奸臣?”小雪芹又問。
“就是蒙騙皇上,陷害忠臣,專門坑害庶民百姓的壞家夥!”張廷玉解釋說,“忠毅公向皇上遞折子,列舉魏忠賢三十二條該殺頭的大罪。當時魏忠賢是當朝宰相,忠毅公的折子到他手上就被截住了,反而把左光鬥和楊漣等人抓進死牢,誣陷其罪名,最後死在牢中。桐城故鄉人,感念左光鬥之忠烈,立此祠享祀!”
“啊,是這樣!”小雪芹天真地道,“長大了,我也要做一個忠毅公這樣的人,不畏權勢,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管不了我!”
爺爺和張廷玉,又是開懷大笑。
曹寅爺孫,在六尺巷又盤桓了半個多月。直到要走的前一夜,小雪芹入睡了,曹寅來到張廷玉的書房,向這位當朝宰相提出了一個他早想問的問題:
“張中堂,聖上為什麼突然廢了太子胤礽?”
“一言難盡!”張廷玉本來緘口如金,但在父親的至交麵前,他又不得不委宛地說,“皇上廢太子,總有他的道理吧,不過據年侄看來,與大阿哥胤褆、八阿哥胤禩似乎有些牽連。誰知道呢,曆朝曆代,皇子為爭奪國儲,興些風浪也是有的。皇上剛廢了太子,又把胤禩削了爵位,可見皇子之間似有爭鬥。年伯織造府,素與阿哥們來往密切,日後恐怕要慎之又慎了。”
“是呀,老夫也總是提心吊膽。”
“看最近邸報,”張廷玉把炭火撥旺,叫丫環給曹寅上了熱茶,續說道,“副都禦史勞之辨奏保廢太子,被奪職廷杖;聖上召集廷臣議建貳儲,阿靈阿、鄂倫岱、揆敘、王洪緒及不少大臣以皇八子胤禩請,聖上不允……”
“鄂倫岱,”曹寅打斷道,“是不是就是隨三王爺來的善撲營將軍?”
“正是他!”張廷玉突然想起,“四十二年皇上南巡在太湖遭遇剌客,就是他保駕,把蒙麵剌客殺退,年伯有沒有些印象?”
“難怪好麵熟。”
“鄂倫岱從這裏回去,又回皇上跟前當一等侍衛,”張廷玉不無擔憂地說,“最近,被幽禁的胤礽釋放了。有不少大臣上折子請複立胤礽為太子。胤禩又複了貝勒爵位,真是朝局一日三變啊!”
“衡臣,你在家鄉也不便久留啊!”
“我也這麼想。”
“是不是留廷璐、廷瑑監修陵墓,你提前回京?”
“看看再說吧!”
結果,張廷玉在不滿三個月丁憂期滿,兩個多月後便帶著紫桐和兒子們,在二十騎護送下,匆匆趕回北京。父親的陵寢,後來竟修了半年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