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堂學富五車,”胤祉感歎道,“且記力驚人,但不知卿對‘石鼓文’之考證若何?”

“石鼓文作於何代,言人人殊。”張廷玉策馬跟上誠郡王道,“唐韋蘇州、韓昌黎等定為成周之物,宋董逌定為成王所作,歐陽公、朱子及鄭漁仲,皆疑莫能定。惟金人馬定國決為宇文周物,他以字畫為斷,似難據依。在下以為應為漢代所製。中有‘趍趍六馬’句,周製駕四,至漢始駕六。書五子之歌曰:‘凜乎若朽索之馭六馬。’我以為此必漢人目習漢製,脫手見之於石鼓文也!”

“中堂考據精微,佩服,佩服!”

說古道今,路途在急驟的馬蹄下飛逝。在天津衛、德州、泰安、徐州、淮南安宿了五個夜晚,有欽差王爺和當朝宰相路過,且又是為前宰相致祭、奔喪,三省各州府官員,自然設素帳路祭,恭迎恭送極禮隆重。每到一地,驛站將所有跑疲了的馬匹全數更換,所以隻花六天時間,便抵達桐城六尺巷張府老家。

十一月辛亥旁晚,欽差致祭奔喪馬隊抵達桐城,小小山城沸騰起來了。安徽、江蘇兩省督撫及州、縣官吏,在城門口黑鴉鴉跪了一大片,瞧熱鬧的庶民百姓,傾城而出,擠擠挨挨站在自城門直達六尺巷的街道兩邊。欽差大臣胤祉和張廷玉兄弟在城門外下馬,向迎接的地方官員致意,而後與督撫攜手步行直抵六尺巷。

六尺巷宰相府宅,黑壓壓偌大一片屋宇,正房雜屋算起來有六十多間,還有圍牆圍起的數畝花園、菜地。但這是皖北山鄉的農家大雜院,根本不能與京城的官邸相提並論,甚至也不能與縣衙相比。能夠住人的房屋也就三十來間,張英告老還鄉,唯一修葺過的是他的兩通間書齋和一間臥房,此外把花園一處賞梅亭油漆一新。家府總管、堂侄、下人、丫頭們的房子,原來是什麼樣還是什麼樣。老宰相故世,桐城張姓族人全都來六尺巷幫忙,粉刷裝修了十幾間房,準備當朝宰相張廷玉兄弟妯娌回來居住。至於靈堂安設、入殮暫厝、香火、道士、守靈、應酬憑悼,都分工負責,各司其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唯一的是文端公的陵寢,需廷玉兄弟回來最後拿主意。

算起來,文端公張英已辭世十多天,用窖冰冰著的遺體已經入殮,移厝六尺巷張府近旁的張氏祠堂。祠堂大門紮著拱形鬆枝,綴滿白花,披著黑紗。設在祠堂正堂的靈堂,當中擺著素花環繞的紫檀棺木,東西牆上,懸滿周邊省府疆吏名人親友的挽聯、唁幛、悼幡,正中設張文端公英靈位。

六天飛馬奔弛,其疲憊可想而知。在張府堂屋、橫堂屋、疏廳鋪設開三十多桌酒席,張廷玉兄弟陪欽差誠郡王胤祉、兩省督撫及地方官員、鄂倫岱的兵將吃過晚膳,張廷玉親自送郡王爺、督撫到縣衙館舍歇息。回到府上,率兄弟、妯娌、兒女、子侄、宰相府來的家仆、丫頭,來到張氏祠堂,哭拜了父親的英靈,把康熙皇帝禦製挽聯高懸正牆上方。

紫桐親自倒水給老爺盥洗,鋪好床褥,又給渾身骨頭像散了架的老爺好一陣按摩,方才躺下。

當夜無話。

第二天,張氏兄弟和族人商定,丙辰日舉行公祭,現在尚剩四天時間。別的都好安排,問題是誠郡王呆在縣衙這種小地方,坐等四天後公祭,他能耐得住寂寞嗎?正在為難之際,曹寅、曹頫父子吊喪來了,還帶著四歲多一點的雪芹。曹寅是文端公的摯友,張廷玉陪駕康熙南巡,也多次在織造府廨駐蹕,跟曹寅父子也有很深的交情。曹氏父子拜過靈後,聽說誠郡王胤祉在這裏沒人陪同,曹頫便自告奮勇地說:

“衡臣兄,沒事,這幾日由下臣陪郡王去遊桐城名山勝景罷了,三王爺是個博學君子,一定樂意。”

曹寅也道:“說來,曹家跟三王爺還有點絲瓜搭柳葉的親戚緣由,就是跟八爺、十爺都有些來往,我們祖孫三人去陪王爺,沒事。你就放心好了。”

張廷玉一想也好,當即陪曹家三代去縣衙胤祉下榻的館舍見過麵,稟報過公祭日期,張廷玉致歉道:

“王爺,距祭還有四天,臣下忙於喪務,不能親自陪同,想請曹年伯父子陪王爺遊冶幾日,不知當否?”

胤祉安慰說:“張中堂,你去忙你的。我跟曹家是老朋友了,正好在一起敘敘舊,一起走走更好。”

這以後幾天,張廷玉讓大弟廷璐夫婦、紫桐、若靄等兒孫輩在祠堂守靈,向前來吊唁的人磕頭,他和廷瑑以及族上長輩,便去勘查選擇父親的陵寢。

父親生前,對族人同輩曾有過暗示,他百年之後想長眠在桐城縣城北的龍眠山。龍眠山青蔥綿延數十裏,風光獨秀,山巒起伏,究竟將長眠地安在何地,卻沒明示。一連兩天,張廷玉一行領著風水先生,帶著羅盤,踏遍龍眠山十多個小山頭,終於選好了父親的墓地。此山兩邊,各有一條小溪,名曰雙溪。後枕龍眠山主峰,兩廂有左青龍、右白虎兩山環抱,山穀間雙溪碧水長流,也的確符合父親既是一代名相,又向往作田舍郎的雅趣。張廷玉在距父親陵地五裏之遙,還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小山頭,作百年之後的風水寶地。

第三天,他便領著數十名工匠、夫力,為文端公的陵墓規劃放線,設計墓首、墓碑、墓圍、祭案、墓引諸項工程。龍眠山上有上好花崗石,決定就地取材,請來數十名石匠,雕鑿石坊、石人、石馬、石柱,所須白玉大理石墓牌及鐫刻康熙禦製挽聯的石料,即刻派人去江寧采辦。如此籌措妥貼,公祭前一天,張宰相墓便動土興工。因為皇上隻給張廷玉三個月丁憂之期,規模宏大的陵墓工程,務必在三月內峻工,棺槨入土為安,那時張廷玉便可放心回京城視事了。

公祭前一天,乘載婦孺弱童和物資的幾輛馬車,也順利抵達六尺巷。

丙辰日這天,天高氣爽,暖暖的冬陽高懸天際,一絲兒雲彩也沒有,仿佛預示著張氏家門有福。六尺巷宅第和張氏祠堂,處處綴著白花,披掛黑紗,靈幡幢幢。在公祭地的張氏祠堂,大院內外,一溜兒排開數十張八仙桌、坐凳坐椅,供各路致祭官員喝茶歇息。

巳午時分,三聲三眼銃轟響,鞭炮炸個不停,鑼鼓響器奏起了哀樂。斯時,大街上人聲鼎沸,鑼聲鏜鏜,“欽差致祭張文端公英”旗幡開路,華羅傘蓋,袍服袞袞,頂戴生輝。在觀瞻的城民裹擁下,這一路致祭人馬緩緩朝張氏祠堂走來。最前麵,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便是欽差大臣誠郡王胤祉,江南織造曹寅父子,安徽、江蘇總督、巡撫、布政使、督軍、將軍和州、縣官吏,以及桐城耆宿、文端公生前好友。

張氏祠堂院坪裏,跪著以張廷玉為首的張氏合族男女百數十人,血親全都是麻衣孝服。欽差大臣胤祉王爺下馬步入靈堂,在擺滿供果供品的案前,親自拈了三炷香,向張文端公棺槨及靈位叩拜,並致詞曰:

“張文端公以古稀之年,駕鶴西去。當今天子聞噩耗不勝驚憂,著皇三子、誠郡王胤祉千裏馳奔桐城張府,代聖上致祭於靈前。烏乎!文端公乃本朝名相,恭躬拘謹侍候皇帝近四十年,為君分憂,為國操勞,功垂後世。公之為官為人,亦父皇禦筆所挽:‘執笏無愧真宰相,蓋棺還是老書生。’本皇子曾受開蒙之誨,師傅音容笑貌猶在,今已天程路隔,不勝感念,烏乎哀哉,尚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