狀元宰相,不能蔭庇子孫,夢炎以降元殺文宰相,甚至掘墳燔骨,如此冤冤相報,何以了了。想起文天祥這首詩,張廷玉百感交集,渾身一涼——

斯時,紫桐輕輕把一件灰鼠皮大氅披在他身上,拉拉他的手道:

“老爺,夜深了,寒氣重,奴婢侍候爺去安歇吧!”

他一回頭,詫異地問:

“唔,紫桐,你還在這裏?”

“夫人要奴婢在這裏侍候老爺。”

“你去吧!”張廷玉揮揮手。

“不行,”紫桐把身子靠了過來,嬌嗔地說,“夫人要奴婢侍候老爺睡覺。”

“要你跟老爺睡覺?”他大吃一驚。

“是呀!”紫桐點點頭,模仿著夫人口氣,“夫人說,別家的老爺,過了而立之年,早已是三妻四妾。我家老爺隻知忙朝廷的事,為皇上操心,如今沒納一個妾,也真虧待了老爺。夫人又懷孕了,所以就叫奴婢……”

“夫人懷孕了?”張廷玉又是一喜。

“都四個月了。”紫桐說,“老爺您忙得昏天黑地,每晚一上床夫人睡沉了,早起醒來,您又上朝了,都沒功夫把喜事兒告訴您呢。”

紫桐能言善語,風姿綽約,楚楚動人。張廷玉不由得多瞧了她一眼。丫頭還隻十六七歲,長得冰肌玉潔,如花似水。要納為妾不是不可以,但眼下皇帝震怒,朝局莫測,有太多煩心之事要他考慮,哪有閑心來拈花惹草,兒女情長呢?他焦躁地向紫桐擺下手道:

“你走吧,下次再說。”

紫桐怏怏地走了,壓根兒不知道老爺說的,是哪樁事“下次再說”。

張廷玉自然歡喜,夫人又懷孕了,又一個傻小子或乖女兒將降臨人世。然而,正是為了將要降臨的“傻小子”“乖女兒”和普天下億萬庶民百姓,能過上安安穩穩的日子,朝廷需要穩定,天下必須安定。

他在書房裏困獸般走過來,走過去,恨不得東方立即大亮,立即上朝,慷慨進言熄滅皇上心中的怒火,然後再向皇上獻出安邦定國之策。

第二天,皇帝沒有上朝,也沒召見內外大臣。朝廷內外、街頭巷尾,議論紛紛,謠言四起。一早,乾清門外等待朝見的大臣,三五成群,交頭接耳,如喪考妣。顯然,皇帝南巡遇剌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

日上三竿,大太監李德全出來宣旨:

“今日皇上不上朝,請回!”

眾人已經散去,張廷玉心事重重邁著方步踱進南書房,坐著發呆。老相馬齊和陳廷敬在切切私語:

“皇上是否龍體欠安,要不要遞牌子進去瞧瞧?”

“皇上一驚一怒,正在火頭上……”

佟國維耳尖,聽到兩位老相的私議,大大咧咧地道:“沒事。皇上正在皇後的坤寧宮裏靜憩。”

正於國舅爺所說,康熙回鑾後,哪兒也沒有去,就呆在皇後的坤寧宮。曾經叱嚓風雲的玄燁,年過五十,便有了幾分膽怯心虛,沒有當年挽弓射猛虎的豪氣兒了。再經太湖上這場驚嚇,他覺得隻有偎依在皇後的懷裏才能安然入夢。也許,人越老越依戀女人,這種依戀與血氣過旺的青壯年不同,不定是情欲的渴求,也不為男歡女愛一場,消除性欲的塊壘。老小老小,老頭子躺在女人懷裏,像嬰兒躺在母親懷裏一般,為的感到安全。

佟佳皇後比康熙小近二十歲,正是女人最成熟豐潤的時候。康熙愛這位皇後,勝過宮裏三十多個嬪妃。康熙二十九年,皇後的兄弟佟國綱,隨禦駕西征葛爾丹,在烏蘭布通一役,中彈身亡,獻出了年輕的生命。躺在如此血肉連體的女人懷裏,還不安全嗎?

睡夢裏,康熙突然大叫一聲,驚坐起來。皇後掀開暖被赤裸著身子,立即將他摟在懷裏,連聲喚著:

“皇上,皇上——”

康熙一頭冷汗,僵直地坐在龍床上。佟佳皇後幫他揩去汗珠,仍緊緊摟抱著道:

“皇上,受驚了,您是做夢?”

“沒事,你睡吧。”康熙推被下床,到了外廳,輪值的太監、宮女,服侍皇上著了便服,戴上金絲繡龍便帽。在太監們前呼後擁下,自蒼震門出來,入居景仁宮。這時天才微微發亮。

夢中出現西征葛爾丹,有人妄圖把他餓死渴死在沙漠瀚海的情景,使康熙心裏焦躁不安。那次年羹堯先斬後奏了陝西巡撫葛禮,終把糧草押運到兵營,救了皇帝和數萬將士的性命,過後他也曾想過:一個葛禮,要沒有朝廷親王大臣撐腰,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抗旨扣糧呢?事後嚴飭刑部、都察院查處,也沒查出結果,徒然處死了一批無足輕重的瀆官。

康熙斜倚在軟榻上,聯想到太湖的剌客,心中突然一緊:是不是根子都在朕的身邊,在那覬覦朕的寶座的阿哥、親王身上呢?他知道自己生了太多的兒子,在冊的就有洋洋三十六個皇子。有的壓根就分辨不清,認他們不全。是不是其中有某個孽子,想效法隋煬帝弑君篡位呢?如果真是這樣,大清江山就要斷送在這些逆子貳臣手裏了,金殿玉階將血流成河……

一輪紅日冉冉升起,照亮了玉階。康熙來到庭院邁步,麻木的腦袋在暖陽下漸漸鬆弛,有了活力。他不相信他的兒子們當中有楊廣那樣的孽種報應,也許葛禮受死正於他所說,僅僅是驛馬傳遞軍機之誤的巧合,也許太湖剌客不過是“朱三太子”殘孽的孤注一擲,根本用不著草木皆兵,疑神疑鬼。

“嗯,如此倒好。”他又回到殿內,端坐龍案翻閱那些未及“禦覽”、“禦批”的黃匣子裏的各部、各府奏折。翻著翻著,突然眼睛一亮,在浙江總督、巡撫和刑部的密折上,龍飛鳳舞作了“朱批”,然後倏地站了起來,朝候在外室的李德全大喝一聲:

“起駕乾清宮!”

李大太監一聲唱諾:

“皇上起駕乾清宮——”

這像山穀回聲,經過重門迭嶂,一聲聲向外傳遞,直傳到在朝堂外候了三天的親王、大臣們的耳鼓裏。

張廷玉第一個感到振奮、興慰:“皇帝終於臨朝了。”他和諸相、王爺、各部大臣魚貫登上玉階,走進大殿。像一股颶風刮倒衰草,啪啪啪一甩馬蹄袖,齊刷刷跪伏在龍案前的地麵上,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也許康熙內心的餘火未熄,但臉色非常平靜。他一一掃視著跪在下麵的群臣,久未吱聲。

老相馬齊見無動靜,又不敢抬頭,遂一次又一次磕頭觸地,稟奏道:

“老臣馬齊,恭請皇上聖安。臣驚聞皇帝南巡,在太湖遇險,日夜不安,唯皇上洪福齊天,毫發未損,此乃天下之大幸,臣民之萬幸也。”

康熙站了起來,步下禦座,邊走邊說道:

“馬齊平身,眾卿平身。朕不是好好地回來了,站在你們麵前?前明殘孽,跳梁小醜,也想行剌於朕,動搖大清江山,那不是燈蛾撲火,螳臂擋車?”重又踱回寶座,高聲宣旨,“衡臣代朕擬旨:駐江寧旗營都統鄂倫岱,護駕有功,著襲一等公、授散秩大臣,複領侍衛內大臣;高士奇護駕有功,命致仕回籍,加少保銜。”

張廷玉出列叩首道:

“臣領旨。”

“刑部尚書王士禎聽旨!”康熙續說道,“浙江總督、巡撫均有密折,湖州前明餘孽莊廷龍,編刻反書,煽惑反清複明謬毒,罪大惡極,十惡不赦。即著刑部派員嚴查,凡編撰、刊刻、販買此書者,格殺勿論!”

“臣,領旨!”王尚書跪下接旨,胸中撲撲蹦跳。

“衡臣,你再代朕擬詔,將莊廷龍私刻反書譏諷時政一案召示天下,給那些沽名釣譽胡編瞎抄的所謂文人學士,再敲警鍾。誰敢重蹈覆轍步其後塵,朕將嚴懲不貸。”

“臣,遵命領旨!”跪在嶽父王士禎一旁的張廷玉,再次叩首。

“有本奏本,無本退朝!”康熙一一掃視群臣,似乎想 看看他們有何反應。如此殺氣騰騰,誰還敢撞木鍾?李德全見無人出班,皇帝已邁下禦座,大聲呐喊:

“退朝——”

頓了一下,再喊:

“皇上起駕回宮喏——”

康熙走過仍跪伏在那兒的張廷玉身邊,喚道:

“衡臣,隨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