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廷玉隨皇上來到養心殿,待康熙在軟榻上斜倚下去,他這才伏地自責道:“聖上南巡,臣下不曾護駕。皇帝受此驚擾,微臣實實愧對皇恩。”

“起來起來,”康熙擺擺手,“賜坐。”待李德全搬來軟緞瓷墩,張廷玉坐下,接著說,“令尊身子骨倒還結實。這次隨朕遊太湖,不料掃興,你派家人回去多多慰藉。”不等廷玉謝恩,突然改換話題道,“朕召你來,想聽聽你對太湖剌客的看法。究竟何方所為,你想過沒有?”

張廷玉一時語塞。皇上睿智遠慮,果然想到了自己最為擔心的問題。如果不能捉到凶犯,一味杯弓蛇影,擴大懷疑下去,朝野安定局麵必將毀於一旦。想到此,他定了定神,字斟句酌地說道:

“屑小之徒、撼樹之蜉,古已有之。太湖剌客,隻須嚴飭刑部揖拿正法,不宜疑竇有它,牽一發而動全身。朝廷太子已立,逆賊鼇拜、吳三桂已除,如今國泰民安,滿漢和衷共濟。大清一統江山,皇上恩澤達於四海,時稱昌明盛世。此局麵來之不易,依微臣之見,安定為先,安定為上,安定乃固國之根本。隻有安定,昌明盛世才能綿綿萬代……”

“正合孤意,”康熙的“心病”似已緩解,捋捋花白的髭須,頻頻頷首,“說下去,說下去!”

“《易》曰:‘信及豚魚’。《書》曰:‘惟德動天’,‘至誠感神’。”張廷玉接著侃侃言道,“誠則天神之遠,豚魚之頑,皆可一氣以孚之,何況臣民乎!聖上重儒學,啟漢臣,興博學鴻詞科,誠以待漢,滿漢一家,故有恒久之治。縱寥寥前明遺老遺少,作懷舊之思,悼亡之念,那又何足掛齒?似不必為太湖之變大興文案。唐臣陸贄有言:‘動人以言,所感已淺,言又不切,其誰肯懷?’臣伏願聖上自今鑒於既往,與天下臣民想見以誠。昔成湯以罪己勃興,楚昭以善言複國。興言禍亂,不妨流涕陳詞;德音既宣,不宜更參忌諱。用人行政,明降諭旨。批答章奏,悉令抄發,除兵機所關,不宜預泄,即郡縣不守師律之機,朝廷雖不宣,草野豈無見聞?與其傳言而誤其詞,何若播告以作其氣。則懷忠抱義之士,於朝廷之得失,皆得補遺拾缺,隨時論救。杜權奸壅塞之私,激四海忠義之氣,皆在乎此。此臣之所謂‘以誠之國’也!”

“好,好。”康熙禁不住站了起來,在殿上踱步。

“太平盛世,易出粉飾之徒。國富倉盈,要防貪髒枉法之吏。"皇上聽得十分專注,張廷玉索性放開說去,“雖經兩朝勵精圖治,杜絕圈地,大興河工,水旱之災有所收斂,然以華夏之廣,每年仍有數十萬災民乞討逃荒。皇上愛民如子,每每撥銀賑濟,卻有刻扣賑銀之官。不少官吏報喜不報憂,蒙蔽朝廷,以圖加官進爵,用百姓血淚染紅頂戴花翎。盜賊之起,由於吏治疏漓,吏治之漓,緣於登進之濫。夫用人宜采正途,嚴禁賄官、捐官、跑官之謬。此等奸吏,來自田間者百無一二,皆官員子弟,紈絝戚友,依草附木,黨援同伐。長於應酬儀節,嫖賭奉迎,疏於愛民、親民,不知五穀來之不易。更有屍位素餐,貪贓枉法,草菅人命之酷吏,似此等貪汙腐敗之徒,一經查出,不論品級,宜嚴刑峻罰。宋太祖承五代之風,以廉士為縣令,論者謂開三百年太平之治。昔人有謂贓吏犯法,法在;奸吏舞文,法亡。吏治若此,世風若此,危乎不危?況開科取士,每進數百人,選缺補官,歲無一二,求才幾成虛語,應試將至無人。有不堪為流涕而長歎息者。然此等流弊,降旨明詰,部臣無以自解,督府必不肯承,何哉?臣聞,有督批房胥呈文曰:‘官雲雲,吏雲雲,本部堂不知其所雲。將‘雲雲’者押解來轅,聽候本部堂雲雲’……”

“嗯,如此昏官到處都有。”康熙點頭。

“猶有無名子賦《為官一剪梅》……”

“噢?還有‘為官一剪梅’?”康熙笑道,“又怎樣為官,怎樣剪梅,說來聽聽!”

於是,張廷玉吟道:

仕途鑽剌要精工,

京信常通,

炭敬常豐。

無災無難到三公,

妻受榮封,

子蔭郎中。

流芳身後更無窮,

不諡文忠,

便諡文恭。

聽到此,康熙蹙眉沉思,自言自語道:

“話雖刻薄,說的倒也是實情。下麵吏治之漓,奸吏之囂囂,根子在朕身邊的王爺王子、六部顯貴。”

“故臣以為,安邦治國,以誠取信,以安為本,以整飭吏治為先。《中庸》三達德,凡事皆不可廢。以知為知,以行為仁,以誠為信。聖賢窮達,終無不伸。文王居岐,而其仁民愛物之心不易,故無往不暢。柳下惠為土師,三黜而不改其誌。孔子厄而撰春秋,遂成萬代宗師。吾皇聖明英主,不以秋蟲之鳴塞聽,不以太湖屑小之徒分心,仁愛待民,嚴律治官,盛世窮達,乃兆億斯民之萬幸也!愚臣之言唐突,伏乞聖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