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父親乞休致仕,皇上又真把他擢撥進上書房,成為張家第二代上書房大臣。張廷玉雖然牢記父親的為官之道,倒也不像父輩謹小慎為。他飽讀孔孟儒典,具有強烈的愛民、惜民、珍民思想。他想,與其讓曆朝曆代那樣的奸臣貪相把持朝政,坑害庶民百姓,倒不如自己在皇帝身邊力所能及做些興國利民的事情。他在南書房恭勤職守,體會聖意,就為尋找這樣的機會。

轎輿一震,在高府門前放下。張廷玉收回綿綿思緒,一掀簾子,提著麒麟補子的下擺,輕捷地走了出來,直朝高府中堂闖去。高府門卒、家丁,沒一個不認識少宰相,忙不迭打躬作揖,一聲聲唱諾傳了進去:

“張少相到——”

“少相到——”

待張廷玉來到中堂,胳膊上纏著繃帶的高士奇,不修邊幅一臉倦容迎了出來,一見張廷玉,像喝了參湯,嘻哩哈啦唱諾道:

“哈吆,什麼風把張相吹來了,”又故作嚴肅地問,“莫不皇上有急召?”

“什麼相不相、召不召?”張廷玉攙扶高士奇居中落坐,反客為主地說,“看模樣老年伯也受了驚嚇,還受了傷?傷得重不重,究竟出的什麼事?”

“被瘋狗咬了一口,還留了條完屍嘛。”高士奇讓家人為廷玉上了茶水,想起那場惡夢,臉上禁不住又微微痙攣,長歎一聲改換家常口氣道:

“咳,賢侄,此次令尊大人和老夫,陪駕皇上作太湖之遊,差點惹出彌天大禍!”

“父親也去了?”張廷玉又是一驚。

“是皇帝拉去的。”

“父親他——”

“貴人天相,他沒什麼,虛驚一場。”

張廷玉不喝酒,主隨客便,二人對飲喝茶。高士奇遂把在太湖上皇帝遇蒙麵剌客的前前後後,說了個透底兒清轍,不敢遺漏哪怕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

張廷玉坐在那兒,聽得毛骨悚然,泥塑木雕。高夫子話音已落,沉寂了好一陣子,方猛醒般揣摸著問:

“剌客武藝高強,既已逃遁,似難搜捕。有沒有蛛絲馬跡,推斷那是何方所為?”

“來無蹤去無影,”高士奇搖搖頭,疲憊不堪地攤攤手,“有人看到說有顆黑痣,有撮吊毛,除此,什麼卵絲牛跡也沒有。”

張廷玉見高士奇餘悸在胸,身心憔悴,遂起身告辭,囑他好好在府內靜養,皇上那兒有他們候旨。

回到家,夫人王氏領著丫環紫桐,在二門外探望。早過了平時下值時間,晚飯端上桌,涼了又熱,熱了又涼,一個多時辰過去了,仍不見老爺回府。朝廷之事,如江南早春的天象,說變就變,夫人為他提心吊膽。直等四抬大轎吱嘎吱嘎作響進了府門,在二門內大院裏落轎,賢夫人朝夫君迎去,紫桐衝裏呼喊:

“老爺回來了,準備開飯!”

張廷玉一掀簾子走了出來,夫人挽住他的手,一看他略顯蒼白嚴峻的麵容,關切地問道:

“怎麼回來晚了?沒事吧!”

“沒事。”廷玉見到家人,立即恢複了往日和藹親切的笑容,這也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外麵的事情最煩心,也不在家人麵前表露,做到吃得好,睡得香。走進中堂,紫桐為老爺寬下袍服,頂戴、朝靴,換上寬鬆舒適的皂布長褂。進盥洗室淨了手,來到花廳早已備齊的餐桌前,廷玉先從乳母那邊拉過五歲的三兒子若渟親了親,小寶貝紅蘋果似的臉蛋,長得活潑可愛。他情不自禁高舉著,一拋一拋逗耍著玩樂。一會兒,王氏把若渟拉了過去,交給乳母,雙雙坐下用飯,一家子其樂融融。

夫人王氏,乃當今領一代詩壇風騷的大詩人、刑部尚書王士禎的女兒。他們的婚事,就是在父親這所居住過幾十年的宰相府辦的。廷玉四兄弟都出生在此。廷玉是老二,字衡臣;長兄廷瓚,字卣臣,康熙十八年進士,翰林院編修,官至少詹事。老三廷璐,字寶臣,五十七年進士,殿試一甲第二名,榜眼,後授編修,入值南書房,遷侍講學士,曾兩督江蘇學政。老四廷瑑,字桓臣,雍正元年進士出身,自編修官至工部侍郎,講官。乾隆九年改補內閣學士,兼禮部侍郎。乾隆三十九年,卒,終年八十四。乾隆謂眾臣曰:“張廷瑑兄弟皆舊臣賢者,今盡蔫,安可得也。”竟歎息良久。

張廷玉大兒子若靄,康熙三十年生,有了十二歲;二兒子若澄,康熙三十四年生,現年八歲。張廷玉和幾個兄弟的兒子,又大都中進士。自張英始,以科第世其家,四世皆為翰林講官——這都是後話。

卻說自從父親張英致仕歸故,少年宰相張廷玉便搬進了這原屬前明頤親王王府的宰相府。原府第占地十餘頃,父親是個清官,沒那麼多銀錢來修葺,撥出去一部份。廷玉搬來以後,又把西邊的園子劃了出去,隻留正門、中堂以及東麵三十多間房屋、四進兩列的四合院,外加東側靠裏有池塘、假山、亭榭的後花園,緊緊湊湊剛好合用,家仆丫頭也隻留三十多人。

張廷玉入閣之初,朝廷要撥銀對宰相府進行修葺,廷玉不允,他要保留原貌,以便時刻記住乃父的教誨。在這間當作起居餐室的花廳裏,唯一奢華的擺設,是父親經常把玩的一座太湖石盆景、一套“宮僚雅集杯”,還有正牆懸掛的《秋山圖》。

此外,一無長物。他無暇像前宰相明珠,也不像同朝宰相佟國維,千方百計去搜集古玩字畫;甚至也不如父親在公暇之餘,有“宮僚雅集杯”臨風把盞賦詩的雅興。他太忙了。每日在朝廷應對皇上的召見,有看不完的朱批、朱諭、奏折、各部各府呈文,有起草不完的代擬皇帝的詔書、製命、皇榜。何況,每晚回到家,還要寫他的《朝野雜記》,把當天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紀錄下來,以便日後翻查。

張廷玉放下碗筷,紫桐侍候著洗了手臉,泡了泡腳,便朝書房走去。這是慣例,不到夜深甚至子夜,老爺是不會安寢的,夫人也不加攔阻,隻留下聰明伶俐的紫桐守在書房,等待老爺使喚。她和乳母抱著已在懷裏安睡的小寶貝若渟,回上房去了。

在書案前坐了下來,張廷玉翻開那本厚厚徽州生宣裝訂成的雜記本,前麵整頁整頁都用蠅頭鍾王小楷,記滿朝野雜事。翻到空白處,善解人意的紫桐已把徽墨碾好,尚古齋狼毫小楷筆遞了過來。廷玉接過筆,探向硯池,筆尖幹涸了,硬硬的濡墨不上。紫桐接過,筆尖伸進櫻桃小嘴,用珍珠白細細魚牙咬咬,濡濕,再遞了過來。張廷玉接過筆,瞅紫桐一眼,撅嘴一笑道:

“看你,快去洗洗。”

紫桐走後,麵對那白白的紙頁,張廷玉幾次舉筆,卻落不下來,不知該寫什麼。他腦瓜裏突然像抽去了思想的葫蘆瓢,空空蕩蕩。皇帝在江南遭遇剌客,這樁事太嚴重,太不可思議了。是何方魔怪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剌皇上?還是民間反清複明的那股勢力?難道還是在京城鬧過一陣子的所謂“朱三太子”之亂?“朱三太了”流落到江南,不是在康熙二十三年假太子楊起隆淩遲處死了嗎?皇上登基以來,尊孔,推崇儒學,為招攬流失民間的漢儒特開博學鴻詞科,第一次南巡專程去江寧祭奠明陵,這一切都是非常聖明之舉,對緩和滿漢民族矛盾起到了撥一兩勝千斤的作用。應當說,滿漢之爭已不是問題了。大清入關立朝都六十年了。那又是何方勢力鋌而走險,收買殺手行剌皇上呢?蒙麵人竟敢獨闖警衛森嚴的禦船,他幾乎可以肯定,決不會是個人挾報私仇!

當今皇上剛愎自信,恩威並施,就為鞏固先皇基業,以傳萬世,現在竟有人行剌於他,其震怒是可想而知的。張廷玉怕的是皇上在盛怒之下,風聲鶴戾,又要在朝廷內外掀起一場軒然大波,製造無端冤案,株連各方無辜,把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重新陷進動亂不安,而無暇顧及治河興農利及生民的大事。

想到此,張廷玉霍地站立起來,踱到窗前,驀然想起《文文山集》中的一首詩:

悠悠成敗百年中,

笑看柯山局未終。

金馬勝遊成陽雨,

銅駝遺恨付西東。

黑頭爾自誇江總,

冷齒人能說褚公。

龍首黃扉成一夢,

夢回何麵見江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