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湖聽到產時血暈一段,水夫人聲淚俱咽,觸發天良,淚如泉湧。及至聽完,即伏地大慟,道:“吾姊以萬物為一體,而弟視父母若途人,豈特天地之賊民,實為父母之賊子!痛思前罪,萬剮猶輕!弟若不即填溝壑,當廬墓終身,以稍贖前衍,此華屋非弟所敢居也!”水夫人垂涕,同古心、素臣扶起,安慰道:“吾弟既悔前罪,欲行今事,隻宜堅久,而不可銳急。《禮》載:‘五十不毀,況耄年乎’?但當守此正念,時時提醒,使仁孝之思,油然而生,可也!”是晚席至,五湖即不用酒肉,至夜沐浴。清晨,率四孫去謁拜祠墓不題。
初五日,天子後妃,俱至府慶祝太君百歲。內監呈上壽禮,是禦匾題額“女聖人”三字,聯曰:
百年人瑞,萬世女宗。
又一長聯曰:
五玉躬桓信穀蒲,列五百冕旒,五福筵中圖百壽;
一堂子孫曾元耳,萃一千眷屬,一人膝下頌千秋。
小款俱是已卯仲夏,恭祝鎮家衛聖,仁孝慈壽,宣成文母水太君百歲上壽,皇帝□□熏沐拜手謹題。
因水夫人前見禦款,驚俱已甚,且不許常懸,故於皇帝下空二字,不填禦名。又賜不款式長聯一副:
兄弟叔侄,曾孫雲礽,爵分五等,更無數儀賓駙馬,宰相尚書,真宇內公卿之府;
子午卯酉,辰戌醜未,名占三元,兼許多經魁傳臚,探花榜眼,為人間科甲之林。
天子向素臣道:“朕不更備多儀,盡內心之敬,竊附以少為貴之義矣!”素臣感激奏謝道:“皇上為臣母兔天下一平田賦,建諸宅第坊表,資逾千萬;今更賜皇言,褒寵逾分,臣母及臣,頂戴銘刻。雖世世子孫,銜環結草,何足仰報萬一哉!”
是日拜壽儀注,天子欲加隆於前,因水夫人力辭,仍依前禮。祝後沒饗,古心、素臣陪宴天子於補袞堂,水夫人等陪宴後妃於月恒堂。宴畢,天子問素臣得舅之樂,素臣道:“臣既樂得舅,而臣舅感臣母一席正論,以逸民而化為孝子,此則臣樂外之樂也!”天子急問:“正論雲何?”素臣備述一遍,並五湖廬墓之意奏知。天子瞿然道:“此論豈令母舅當汗下通體,即朕亦如冷水澆背矣!朕年來頗有倦勤之意,欲傳位太子,以就安逸,幾何不為佛、老所笑耶?舜德無異於堯,故堯為倦勤之說;禹德微遜於舜,故舜有蒼梧之崩。況朕之太子,迥不及朕者耶?此兩日當燕笑款洽,以博太君之歡。回鸞後,即與兩令郎勤政,不敢有暇逸之念矣!”
午後,古心奏辭,為五湖廬墓之計。天子複命設宴日升堂,仍如前日禮,四麵圍坐,令置神芝於中間。光彩煥發,五色中更暈出碧綠紅藍,深淺錯互。諸般光影,照得梁棟幾筵,並各人麵日衣服,俱分外光輝,飛越不定。天子歡賞無已,道:“朕邀太君福庇,倘複得十年之壽,仍如兩度見此神物。素父八十,朕必親祝,亦於此日登堂可也。”索臣奏謝不敢當。
小公主腹中忽痛,貴妃、紅豆、文驌俱奏辭,率宮女挽扶入內。天子向水夫人道:“前聞長君有八子、五女、二十二孫、十三孫女、六十九曾孫、二十一曾孫女、兩雲孫、兩雲孫女,共一百四十二丁。合素父三百三十二了,共四百七十四丁;今若更添一丁,連素父兄弟,去五百之數,止少二十二丁。現在懷孕者多,此月距八月尚九十日。文施在外,或更生有子女,至太君壽誕,或不甚相懸耳。加以諸媳、諸孫媳、諸曾孫媳、雲孫媳,諸男女甥、外孫、外曾孫、外雲孫,一千眷屬,數日不止。古人有‘一夜夫妻八百丁’之說,雖無所考,而亦豈必無之事哉?朕所知子孫之盛者,素父而外,惟白卿。然已數未及半。太君一百二十歲大壽,朕來慶時,知太君子孫且滿千丁,合外姓計之,將不止二千丁也,豈非曠古獨盛者耶?”
素臣道:“現在子嗣之廣,莫過於幹珠。臣以六妻妾而得二十四子,幹珠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者,次妻金蟬複得四子,蓋遠勝於臣矣!”天子驚異道:“朕知幹卿孿生多子,不知其多至此也!現有孫曾若幹?古今其亦有以一妻而得二十八子乎?”素臣道:“國初有賣蛋者,以一妻孿生,而得三十六子,較幹珠為更盛。特其孫曾,反不及三十六丁之原數。於珠於去歲,即已得孫曾一百一十二丁矣。”天子道:“彼賣蛋者,一發無餘,固不足論。幹卿以一妻一妾,而得子較多,雖若勝於素父,而總計孫曾,則止三分之一,仍當以素父為極盛也。”
天子正與素臣問答,隻見文驌愴惶而來,滿麵失色。天子急問:“莫非公主有產厄?”文驌道:“公主幸喜平安,隻所生者非人,是一扁毛怪物。”天子、皇後及在席諸人,俱吃一驚。正是:
鶴翅昔聞封宰相,江翎今見裹儀賓。
總評:
君、臣、後、妾同筵,俱以除滅佛、老為最樂,惟天子、後妃己關係君父廟社,乃有相等之說,可見佛、老之必當辟除。而辟除之功,在天下萬世,無與倫比也!後世聖君賢相,有誌於斯樂者,必於此書乎得之。
言樂一段,將一百—十一回以前所作所為,全數重提;曆落而出,與後百出戲文一副杼柚,兩樣花色;千呼百應,以結束全部一百五十餘回之洋洋大文也!古人之文無不結束,而欲如此層層結束,出奇無窮者,則目所未見,允推第一奇書。
水夫人生平自訟者,隻此兩事。其品何如,而並妻一奏,遂使天子德妙轉圜。君、臣皆無失道;夫婦協於常經,豈不懋哉!緣世道至此時,無事不致其精,居其正,存此一失,亦為白壁之瑕,故並磨而去之。
自除佛老後,千祥百福,靡所不臻。天之所以申命君相者,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此二老未歸,為天子及水夫人、素臣心中一不如意之事。故必使其幡然來歸,以慰君、相之心。此補缺陷天之五色石,斷不可少者也!況治道之盛,不能使避世之士幡然動覲光之念,猶非曠古今而無匹。故必寫至二老來歸,而後極治道之盛,此謂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凡血氣者莫不尊親。
水夫人正論,不特使古心極口認罪、素臣通體汗下、五湖伏地大慟、天子冷水澆背;天下後世有誌於性理經術、孝親仁民者,俱如暗室得炬,絕渡逢舟;兼如快刀剖腹,盡出腸胃,滌去臭穢之氣。颼颼乎兩腑生清風吳!入之《五子近思錄》中,猶為第一等格言。裨官小說雲乎哉,《左》、《國》、《史》、《漢》雲乎哉?
除滅佛、老,去殺機而廣生機,則天之報以福祿,必以多男為第一義,而近理著已說來,已令人有疑,而不能遽信者,故曆舉子孫之盛於素臣者以明之。如幹珠、賣蛋者,是顧疑者即信,而所以報素巨者;意複相左,此法之難於兩合者也。妙在天子結末一段,將賣蛋、幹珠一意抹倒,仍歸其盛於素臣。天意人心,不觸不背,宜僚之九,公孫之劍,超超元箸,妙手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