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時分,唐知秋沿著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走向掌門居住的正院。秋意正濃,他未帶一個隨從,孤身提燈,腳步聲踩著落葉,沙沙作響,分外寂寥。
剛踏上回廊,拐角陰暗的角落裏閃出一道人影,幾步走過來,拉住他的衣袖將他扯了過去。唐知秋站定,眼前站著的是他的兩個兄弟,唐知夏和唐知冬。
哥哥唐知夏顯然是已經睡下再起身的,此時身上衣冠稍為不整,發髻也未束起,卻越發顯得他那張臉俊美不可方物。小弟唐知冬正當少年,雖比不得唐知夏的成熟風韻,卻也白麵朱唇,潘安之貌。
唐知夏是唐知秋的親哥哥,唐知冬則是三叔家的獨生子。三人上麵還有個堂哥名喚唐知春。現任唐門掌門正是唐知春的父親,三人的大伯父。而為表示親昵,他們堂兄弟之間都按序稱大哥二哥三哥……其實唐知春身為下任掌門繼承人,從未正眼瞧過他們。
“知秋,你知不知道大房裏那位發生什麼事了?”唐知夏瞥了一眼不遠處掌門燈火通明的房間。
唐知秋順著他的視線看了一眼:“你說大伯父?他被段家父子弄成廢人一個已經好幾年了吧?有什麼好說的。”
“誰說那個!那是他咎由自取,沒事去找人家麻煩,怪不得人家下狠手。”唐知夏攏了攏衣襟,湊過來,神情微妙,唇邊浮出點點笑意,在唐知秋手中的燈籠下看來有些可怖。
唐知秋幹脆滅了燈火:“那你說的是什麼事?”
“我說的是唐知春啊,你知道他這段時間消失,去了哪兒麼?”
“八成又是去花天酒地了吧。”
唐知夏搖搖頭,笑意更濃,吐出的話忽而有些陰冷:“他去送死了。”
唐知秋微微一怔。
唐知冬年輕氣盛,受不了唐知夏一直賣關子,徑自拉了一把唐知秋道:“三哥,我告訴你。大哥他投靠了首輔,結果被段衍之……”他抬手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段衍之?”唐知秋皺眉:“青雲公子段衍之?”
唐知冬點頭,嘴邊也微微噙笑:“三哥,這可是你們二房的好機會,大伯父如今生不如死,又斷了後,掌門之位必然是屬於二哥的了。”
唐知夏又攏了攏衣襟,黑暗中看不出神情,但唐知秋琢磨出他這個細微動作的含義。像是從天而降了一個機會,他肯定滿心歡喜,卻又隱隱慌張。唐知秋不動聲色,唐知冬這麼識趣的將機會拱手相讓,倒是讓他很驚訝。
“大房並未斷後,你們忘了堂嫂生了兩個兒子麼?”
唐知冬嗤笑:“嗬,兩個娃娃而已,也要大伯父有那麼長壽,能等到他們有本事繼任掌門啊。”
唐知秋淡淡道:“大伯父叫我們過去,隻怕已經有了計較,大哥已死,我們做兄弟的萬萬不可表現的太出格,否則隻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到底是自家親兄弟,唐知秋免不了要提醒唐知夏一句。後者也明白,點頭附和之後,整理好衣裳,示意二人隨他去見大伯父。
唐掌門全身癱瘓,被下人扶著坐在太師椅裏,剛年過五旬,卻頹然似行將就木。而有關於他的境況,則要追溯到數年前江湖上發生過的一件以多欺少的秘事。
中原武林日漸頹廢,彼時有誌之士希望各派結成同盟,選舉盟主,以達到振興武林的目的。這樣的位置必然會為有心之人覬覦,於是純粹的武力比試,比起用虛無縹緲的道德資曆來衡量,要實際的多。
可是誰也沒想到會在此時橫生出一個新門派。這個門派名號青雲,據點在塞外,宗主是個年紀未滿弱冠的小子。他在塞北和西域一帶名聲愈闖愈響,也就愈發引發中原武林不滿。而其門人多為蒙古族人,又讓朝廷倍加重視。
讓人驚喜的是,青雲派宗主居然跟朝廷有關聯,他們的政敵出麵召集江湖人士剿殺此人,正中一些人的下懷。
青雲派宗主,年紀輕輕的段衍之以為自己身份並未暴露,與父親——開國功臣定安侯的世子,僅二人一起上路,從塞北返回京城,夜宿驛站時遇伏。
段父為保護兒子身中劇毒,不治而亡。段衍之盛怒之下血屠各派,而直接造成其父中毒的唐門掌門自然沒有好結果,渾身筋脈盡被挑斷,成為一個癱瘓的廢人……
這之後段衍之一人獨大,坐上武林盟主之位。不過他大概是唯一一個從未召集過下麵門派聚集過的盟主,也是唯一一個從不把自己當盟主的盟主。
經此之後,段家算是與唐門結下了仇怨,然而誰會想到如今掌門的獨子唐知春又死在了段衍之手裏呢?這又是一筆血債,雪上加霜。
大概是一向放蕩不羈,唐知夏一直為長輩不喜,唐知秋卻因恪守本分而很討掌門喜歡。於是唐知夏一進門,首先就以眼神示意唐知秋上前問候掌門。唐知冬到底年少,對掌門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似乎有些害怕,居然站得老遠。
唐知秋放下手中燈籠,不緊不慢地走過去,注意到周圍沒有一個下人,心中百轉千回。
“掌門,侄兒們疏懶,此時才來,您身子可有不適?”唐知秋恪守本分的地方就在於此,他從不叫伯父,隻叫掌門。
唐掌門抬起眼皮子,渾濁的眼珠微微轉動,忽然溢出淚水來:“知秋……你若是我兒子多好……知春有你半分懂事,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地步……”
唐知秋故作慌張地跪下:“掌門何故如此?堂兄發生何事了?”唐知夏和唐知冬見狀也連忙跪了下來。
“他步上了我的後塵啊……”唐掌門以手捶腿,仰麵痛哭,威嚴退去,儼然成了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老人。
唐知秋心中悄悄思索著,他知道他的伯父定然是有什麼話要交代,否則這樣情緒失控的表現是不會這麼輕易展示給他們小輩瞧的。這屋中一早就沒有下人,想必老人家是早就準備好要演這一場了。
“如今出了這事,我唐門之中,能擔大任的也就你們幾兄弟了……”唐掌門果然切入正題,在此之前免不了要插敘一下上一輩的手足之情。想當初他們三兄弟如何相親相愛攜手同心共同投身光大唐門的偉大事業中等等……
唐知秋注意到他哥哥唐知夏整理衣襟的手改為緊緊揪著領口,知道他是在壓抑情緒。雖然當初年幼,但所謂上一代的兄弟之情究竟如何,他們並非一無所知。除非他們三兄弟是傻子,才會覺得父輩三兄弟一個做掌門,一個英年早逝,一個重病臥床還常年隱居,就是兄弟情深。
唐掌門插敘完畢,繼續正題:“……如今你們堂兄不在了,我痛不欲生,但好在他還留有血脈,我時日無多,你們堂嫂婦道人家一個,我隻有指望你們了。”
唐掌門坐直身子,朝唐知夏看了一眼,他不能動,後者接到眼神示意,立即會意,屈著膝蓋挪上前。
“伯父有何吩咐盡管說。”
“知夏,你成親至今還無所出,不如將你堂兄長子過繼給你如何?”
唐知夏猛地抬頭,唐知秋已經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褲腳,他這才隱忍著稱是。
“知冬,你雖未成親,但誰都知道,你堂兄家那小兒子最喜歡你,我本來想將他過繼給知秋,不過一想,還是覺得過繼給你最好。不過你要是嫌棄會妨礙你成親,就不勉強了。”
唐知冬忙道不敢,恭恭敬敬稱是,並且再三道謝。
唐掌門交代完畢,擺擺手示意二人出去,卻獨獨留下了唐知秋,臉上還在流淚,看起來似乎隻是留個貼心人,權作安慰。
唐知夏和唐知冬二人退出門外時尚且恭敬,轉過回廊就各自憤懣地低咒起來。
“老不死的,這是以退為進套著我們呢!”
“可不是,分明是怕孫子出事,幹脆塞到我們手裏,萬一出事,我們都得擔著責任!”
唐知冬瞅了瞅唐知夏,又回身遠遠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房間:“二哥,你說大伯父獨獨留下三哥,是不是有別的交代?為何他沒有攤上這等差事?難不成,堂兄死了,伯父看上的是三哥?”
唐知夏的臉色忽而有些難看,快步走出去幾步,忽兒回身低語了一句:“我跟知秋是親兄弟,相依為命過來的,你少挑撥生事!”
唐知冬似乎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連連道歉。唐知夏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轉頭走了。
唐知冬目送他背影消失,又回頭去看掌門的房間,隱隱燈火倒映進他眼中,似入泥潭,幽暗明滅。他在廊下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唐知秋出來,咬了咬牙,終於離去。
連續五年相安無事,第六年時,唐知夏開始悄悄安排心腹插入各堂口事務,唐掌門並未察覺,於是他一發不可收拾。
唐知冬這年成親,新娘家頗有背景,但對方一聽他已有個養子,居然不願意。唐知冬當著所有人的麵義憤填膺地退了婚,轉頭娶了唐門一個出身低微的女弟子。
據說唐掌門因此甚為欣慰。
唐知秋倒是一如既往,恪守本分,但常年在外,當時有人風傳他與江湖上一對姐妹花交往甚密,但他每次回來,都對私事絕口不提。
到第七年,唐掌門身體狀況忽然急轉而下。唐知秋這次回來,沒有再出去,有關他與那對姐妹花的傳聞已經了無後續。
沒過一年,他娶了個富家小姐。開始似乎挺美滿,但沒過一年新婚妻子就頗多怨言,似乎怪他冷落自己。不過並沒有他金屋藏嬌的傳言,當然也沒有他有斷袖之癖的傳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