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朋友見我寫字那樣吃力,不覺動了惻隱之心,三番五次地勸我改用口述。但我寫文章從來不是發揮個人才智。離開了筆,單靠一張嘴,我毫無辦法:講不出來。有筆在手,即使一天隻寫一百字,花兩年功夫我也可以完成一集《隨想錄》。我不靠駕馭文字的本領,因為我沒有這樣的本領,我靠的是感情。對人對事我有真誠的感情。我把它們傾注在我的文章裏麵,讀者們看得出來我在講真話還是撒謊。不談過去,單說現在吧,我絕不寫文章勸人“公字當頭”,而自己“一心為私”。自己不願做的事情,我也絕不宣傳。我的座右銘便是:“絕不舞文弄墨、盜名欺世。”不管寫什麼長短文章,我時時記住這句話。
病中寫的短文大概不會是“無病呻吟”之作吧。我寫文章並非為了消遣,也不是應酬朋友,隻是有感而發,也無非根據幾十年生活、閱讀和寫作的經驗。我雖是病人,但醫生說我的腦子清楚,沒有病態。我自己經過反複思考,也覺得我還能順著一條思路走下去,似乎未患老年性癡呆症,不至於信口胡說。當然,醫生講話,並非法令;自我吹噓,也不可靠。何況小道消息又傳我“風燭殘年”、“抱病在身”,有些好心人不免為我憂慮,經常來信勸我休息。我不是一個固執的人,我也知道擱筆的日子近在眼前,自然的規律不可違抗。但是人各有誌,我的願望絕非“歡度晚年”。我隻想把自己的全部感情、全部愛憎消耗幹淨,然後問心無愧地離開人世。這對我是莫大的幸福,我稱它為“生命的開花”。
我提到“小道消息”,近幾年來關於我流傳著各種各樣的“嘰嘰喳喳”,使得朋友和讀者替我擔心,為我痛苦。我曾多次要求:讓我安靜,將我忘掉。但是並沒有用。有時謠言自生自滅,有時消息越傳越多。有的完全無中生有,有的似乎又有線索。謠言傷人,鋒利勝過刀劍;隻是我年到八十,感覺越發遲鈍,不會一嚇就倒,一罵就死。有時冷靜思索:為什麼我不能安靜?是不是因為我自己不肯安靜?……我想來想去,始終在似懂非懂之間。但有一點是很明確的:按原訂計劃我要編寫五冊《隨想錄》,現在隻差最後的一冊,快結束了。這樣一想倒又處之泰然了。
這兩年中間除“隨想”三十篇外,我隻寫過一篇短文《答井上靖先生》。我喜歡這篇書信體的文章,它表達了我對日本朋友、日本作家、日本人民的真摯的感情,我將它作為附錄收進這個集子。
最後我還想講一件事。從寫第三十幾則“隨想”起,我養成一種習慣,讓女兒小林做“隨想”的第一個讀者,給我提意見。小林是文學刊物的編輯,有幾年的工作經驗。她校閱我的每一篇“隨想”認真負責,有話就講,毫不客氣。我們之間有過分歧,也有過爭吵。我有時堅持,有時讓步,但也常常按照她的意見刪去一些字句,甚至整段文字。今天編輯《病中集》,重讀兩年來的舊作,我覺得應當感謝小林那些修改的建議。作為年輕人,她有朝氣,而且她受不了我那種老年人翻來覆去的嘮叨。
1984年2月24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八四年三月十日廣州《羊城晚報》。
《無題集》後記“注釋1”
《隨想錄》第五集三十篇寫成,我給這個集子起了一個名字:《無題》。三十篇“隨想”篇篇有題目,收在一起我卻稱它們“無題”。其實我隻是借用這個名字說明:絕非照題作文。我常常寫好文章才加上題目,它們不過是文章的注解,所以最初三十篇《隨想錄》發表時,並沒有小標題。那還是一九七八年年底的事,已經過了八年了。當初預定五年寫成的書,到今天才勉強完成,更沒有想到一九八二年起我又患了病。有人不相信我有病,他們認為我的生命力很強,經受十年的折磨後還可以精力充沛地做許多事。的確還有許多事留給我做,可是一旦生病,我就什麼都完了。
我真的生了病,而且不止一種病,一九八二年是我生病最多、最痛苦的一年,接著一九八三年又是我治病、養病的一年。這些情況在前一個集子(《病中集》)裏我已經講過了。當時的困難比我在書中寫的多,但想到“文革”十年的遭遇,我卻又樂觀起來。(隻要“文革”不再來,我什麼都不怕!)朋友們勸我少寫或者不寫,這是他們對我的關心。的確我寫字十分吃力,連一管圓珠筆也幾乎移動(的確是移動)不了,但思想不肯停,一直等著筆動。我坐在書桌前幹著急,慢慢將筆往前後移,有時紙上不出現字跡,便用力重寫,這樣終於寫出一張一張的稿子,有時一天還寫不上兩百字,就感覺快到了心力衰竭的地步。
我寫以上這些話無非說明我的“隨想”真是一字一字地拚湊起來的。我不是為了病中消遣才寫出它們;我發表它們也並不是在裝飾自己。我寫因為我有話要說,我發表因為我欠債要還。十年浩劫教會一些人習慣於沉默,但十年的血債又壓得平時沉默的人發出連聲的呼喊。我有一肚皮的話,也有一肚皮的火,還有在油鍋裏反複煎了十年的一身骨頭。火不熄滅,話被燒成灰,在心頭越積越多,我不把它們傾吐出來,清除幹淨,就無法不做噩夢,就不能平靜地度過我晚年的最後日子,甚至可以說我永遠閉不了眼睛。我在“隨想”中常常提到欠債,因為我把這五本《隨想錄》當作我這一生的收支總賬,翻看它們,我不會忘記我應當償還的大小債務。能夠主動還債,總比讓別人上法庭控告、逼著還債好。
賬是賴不掉的。但是這些年我們社會上有一種“話說過就忘記”的風氣。不僅是說話,寫文章做事也都一樣,一概不上賬,不認賬。今天發表文章罵你是“反革命”,過一年半載同你見麵又握手言歡,好像什麼話也不曾說。所以有些朋友聽我說起償還欠債,反而覺得這是多此一舉。他們說又不是你犯了大錯,應該算清總賬的時候,何必管那些事情?有人看見我常常糾纏在一些功過是非上,為過去一些表態文章責備自己,就勸我不要太認真。他們說你看報刊評論員經常寫文章叫人說真話,講東論西,談天說地,仿佛一貫正確,從未記賬認賬,好像我講出來就是真話,你隻要唯唯諾諾,萬事大吉。這樣說過就算,豈不十分幹脆?我的回答是:過去即使我習慣於跟著別人走,但做一個作家既不是高人一等,也不能一輩子人雲亦雲,我總得講幾句自己的話,何況我就隻有這末一點點時間,就隻有這末一點點篇幅。大家高談闊論有什麼用,倘使不把自己的心掏出來?我勸過朋友,要把心交給讀者,我責問自己:究竟講過多少真話?!我應當愛惜手邊的稿紙和圓珠筆,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浪費的了。讀者也不想多聽老人的嘮叨,我必須用最後的言行證明我不是一個盜名欺世的騙子。
我們這一代人的毛病就是空話說得太多。寫作六十幾年,我應當向寬容的讀者請罪。我懷著感激的心向你們告別,同時獻上我這五本小書,我稱它們為“真話的書”。我這一生不知說過多少假話,但是我希望在這裏你們會看到我的真誠的心。這是最後的一次了。為著你們我願意再到油鍋裏受一次煎熬。是真是假,我等待你們的判斷。同這五本小書一起,我把我的愛和祝福獻給你們。
1986年7月29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一九八六年五月十八日上海《文彙報》。
《隨想錄》合訂本新記
一
三年前我答應三聯書店在適當的時候出版《隨想錄》的合訂本,當時我對是否能完成我的五卷書,自己並沒有信心。說實話,我感到吃力,又好像出了門在半路上,感到進退兩難。我知道老是嘮嘮叨叨,不會討人喜歡,但是有話不說,將骨頭全吞在肚裏化掉,我並無這種本領。經常有一個聲音催促我:“寫吧!”我不斷地安慰自己:“試試看。”隻要有精神,有力氣,能指揮筆,我就“試試看”,寫寫停停,停停寫寫,終於寫完了最後一篇“隨想”。我擔心見不了天日的第五卷《無題集》也在嘰嘰喳喳的噪音伴送中,穿過荊棘叢生的泥濘小路,進入燈燭輝煌的“文明”書市和讀者見麵了。
我做了我可以做的事。我做了我應當做的事。今後呢,五卷書會走它們自己的路,我無能為力了。這大概是我所說的“適當的時候”吧。那麼我答應為合訂本寫的“新記”不能不交卷了。
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百五十篇長短文章全是小人物的喜怒哀樂,自己說是“無力的叫喊”,其實大都是不曾愈合的傷口出來的膿血。我擠出它們,不是為了消磨時間,我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寫第一篇“隨想”,我拿著筆並不覺得沉重。我在寫作中不斷探索,在探索中逐漸認識自己。為了認識自己才不得不解剖自己。本來想減輕痛苦,以為解剖自己是輕而易舉的事,可是把筆當作手術刀一下一下地割自己的心,我卻顯得十分笨拙。我下不了手,因為我感到劇痛。我常說對自己應當嚴格,然而要拿刀刺進我的心窩,我的手軟了。我不敢往深處刺。五卷書上每篇每頁滿是血跡,但更多的卻是十年創傷的膿血。我知道不把膿血弄幹淨,它就會毒害全身。我也知道:不僅是我,許多人的傷口都淌著這樣的膿血。我們有共同的遭遇,也有同樣的命運。不用我擔心,我沒有做好的事情,別的人會出來完成。解剖自己,我挖得不深,會有人走到我的前頭,不怕痛,狠狠地挖出自己的心。
寫完五卷書我不過開了一個頭。我沉默,但會有更多的作品出現。沒有人願意忘記二十年前開始的大災難,也沒有人甘心再進“牛棚”、接受更“深刻的教育”。我們解剖自己,隻是為了弄清“浩劫”的來龍去脈,便於改正錯誤,不再上當受騙。分是非、辨真假,都必須先從自己做起,不能把責任完全推給別人,免得將來重犯錯誤。
二
怎麼我又講起大道理來了!當初為香港《大公報》寫稿的時候我並未想到那些事情。我的《隨想錄》是從兩篇談《望鄉》(日本影片)的文章開始的。去年我在家中接待來訪的日本演員栗原小卷,對她說,我看了她和田中絹代主演的《望鄉》,一連寫了兩篇辯護文章,以後就在《大公園》副刊上開辟了《隨想錄》專欄,八年中發表了一百五十篇“隨想”。我還說,要是沒有看到《望鄉》,我可能不會寫出五卷《隨想錄》。其實並非一切都出於偶然,這是獨立思考的必然結果。五十年代我不會寫《隨想錄》,六十年代我寫不出它們。隻有在經曆了接連不斷的大大小小政治運動之後,隻有在被剝奪了人權,在“牛棚”裏住了十年之後,我才想起自己是一個“人”,我才明白我也應當像人一樣用自己的腦子思考。真正用自己的腦子去想任何大小事情,一切事物、一切人在我眼前都改換了麵貌,我有一種大夢初醒的感覺。隻要靜下來,我就想起許多往事,而且用今天的眼光回顧過去,我也很想把自己的思想清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