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影片《望鄉》在京公映,引起一些奇談怪論,中央電視台召開了座談會,我有意見,便寫了文章。朋友潘際垌兄剛剛去香港主編《大公報》副刊《大公園》,他來信向我組稿,又托黃裳來拉稿、催稿。我看見《大公園》上有幾個專欄,便將談《望鄉》的文章寄去,建議為我開辟一個《隨想錄》專欄。際垌高興地答應了。我最初替《望鄉》講話,隻覺得理直氣壯,一吐為快,並未想到我會給拴在這個專欄上一寫就是八年。從無標題到有標題(頭三十篇中除兩篇外都沒有標題),從無計劃到有計劃,從夢初醒到清醒,從隨想到探索,腦子不再聽別人指揮,獨立思考在發揮作用。拿起筆來,盡管我接觸各種題目,議論各樣事情,我的思想卻始終在一個圈子裏打轉,那就是所謂十年浩劫的“文革”。有一個時期提起它我就肅然起敬,高呼“萬歲!”,可是通過八年的回憶、分析和解剖,我看清楚了自己,通過自己又多多少少了解周圍的一些人和事,我的筆經常碰到我的傷口。起初我攤開稿紙信筆寫去,遠道寄稿也無非為了酬答友情。我還有這樣一種想法:發表那些文章也就是卸下自己的精神負擔。後來我才逐漸明白,住了十載“牛棚”,我就有責任揭穿那一場驚心動魄的大騙局,不讓子孫後代再遭災受難。我邊寫、邊想、邊探索;愈寫下去,愈認真、也愈感痛苦;越往下寫越是覺得筆不肯移動,我時而說筆重數十斤,時而講筆有千斤重,這隻是說明作者思想感情的變化。寫《總序》的時候,我並不覺得筆有多重,我也沒有想到用“隨想”作武器進行戰鬥。
我從來不是戰士。而且就在《隨想錄》開始發表的時候,我還在另一本集子的序文中稱“文革”為“偉大的革命”。十多年中在全國報刊上,在人們的口頭上,“偉大的”桂冠總是和“文革”連在一起,我惶恐地高呼萬歲也一直未停。但是在《爝火集》的序裏我已經看出那頂紙糊的桂冠不過是安徒生的“皇帝的新衣”。我的眼睛終於給撥開了,即使是睡眼矇朧,我也看出那個“偉大的”騙局。於是我下了決心:不再說假話!然後又是:要多說真話!開始我還是在保護自己。為了淨化心靈,不讓內部留下肮髒的東西,我不得不挖掉心上的垃圾,不使它們汙染空氣。我沒有想到就這樣我的筆會變成了掃帚,會變成了弓箭,會變成了解剖刀。要清除垃圾,淨化空氣,單單對我個人要求嚴格是不夠的,大家都有責任。我們必須弄明白毛病出在哪裏,在我身上,也在別人身上……那麼就挖吧!
在這由衰老到病殘,到手和筆都不聽指揮、寫字十分困難的八年中,“隨想”終於找到箭垛而有的放矢了。不能說我的探索和追求有多大的收獲,但是我的書一卷接一卷地完成了。我這個病廢的老人居然用“隨想”在荊棘叢中開出了一條小路。我已經看見了麵前的那座大樓:“文革博物館”。
三
我說過“隨想”是我的“無力的叫喊”。但五卷書卻不是我個人的私有物,我也不能為它們的命運作任何安排。既然它們“無力”,不會引起人們注意或關心,那麼就讓它們自生自滅吧。在我們這樣大的文明古國,幾聲甚至幾十聲間斷的叫喊對任何人的生存都不會有妨礙。它們多麼微弱,可以說是患病老人的歎息。
絕沒有想到《隨想錄》在《大公報》上連載不到十幾篇,就有各種各類嘰嘰喳喳傳到我的耳裏。有人揚言我在香港發表文章犯了錯誤;朋友從北京來信說是上海要對我進行批評;還有人在某種場合宣傳我堅持“不同政見”。點名批判對我已非新鮮事情,一聲勒令不會再使我低頭屈膝。我縱然無權無勢,也不會一罵就倒,任人宰割。我反複思考,我想不通,既然說是“百家爭鳴”,為什麼連老病人的有氣無力的歎息也容忍不了?有些熟人懷著好意勸我盡早擱筆安心養病。我沒有表態。“隨想”繼續發表,內地報刊經常轉載它們,關於我的小道消息也愈傳愈多。仿佛有一個大網迎頭撒下。我已經沒有“脫胎換骨”的機會了,隻好站直身子眼睜睜看著網怎樣給收緊。網越收越小,快逼得我無路可走了。我就這樣給逼著用老人無力的叫喊,用病人間斷的歎息,然後用受難者的血淚建立起我的“文革博物館”來。
為什麼會有人那麼深切地厭惡我的《隨想錄》?隻有在頭一次把“隨想”收集成書的時候,我才明白就因為我要人們牢牢記住“文革”。第一卷問世不久我便受到圍攻,香港七位大學生在老師的指揮下赤膊上陣,七個人一樣聲調,揮舞棍棒,殺了過來,還說我的“隨想”“文法上不通順”,又缺乏“文學技巧”。不用我苦思苦想,他們的一句話使我開了竅,他們責備我在一本小書內用了四十七處“四人幫”,原來都是為了“文革”。他們不讓建立“文革博物館”,有的人甚至不許談論“文革”,要大家都忘記在我們國土上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為什麼內地版的《真話集》中多一篇《鷹的歌》?我寫它隻是要自己記住、要別人知道《大公園》上發表的《隨想錄七十二》並非我的原文。有人不征求我的同意就改動它,塗掉一切和“文革”有關的句子。紀念魯迅先生逝世四十五周年,我引用了先生的名言:“我是一條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奶和血。”難道是在影射什麼?!或者在替誰翻案?!為什麼也犯了忌諱?!
太可怕了!十年的折磨和屈辱之後,我還不能保衛自己敘說慘痛經曆的權利。十年中間為了宣傳騙局、推銷謊言,動員了那麼多的人,使用了那麼大的力量,難道今天隻要輕輕地一揮手,就可以將十年“浩劫”一筆勾銷?!“浩劫”絕不是文字遊戲!將近八十年前,在四川廣元縣衙門二堂“大老爺”審案的景象還不曾在我眼前消失,耳邊仿佛還有人高呼:“小民罪該萬死,天王萬世聖明!”
我不相信自己白白地活了八十幾年。我以為我還在做噩夢。為了戰勝夢魘,我寫下《鷹的歌》,說明真話是勾銷不了的。刪改也不會使我沉默。到了我不能保護自己的時候,我就像高爾基所描繪的鷹那樣帶著傷“滾下海去”。
一切照常。一方麵是打手們的攻擊和流言飛語的中傷,一方麵又是長時期的疾病纏身,我越來越擔心會完不成我的寫作計劃。我又害怕《大公園》主編頂不住那種無形的壓力。為什麼寫到五卷為止?我估計我的體力和精力隻能支持到那個時候,而且我必須記下的那些事情,一百五十篇“隨想”中也容納得了。
我的病情漸漸地惡化,我用靠藥物延續的生命跟那些阻力和夢魘作鬥爭更感到困難。在病房裏我也寫作,隻要手能動,隻要紙上現出一筆一劃,我就坐在桌前工作。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過去,書桌上的手稿也逐漸增多。既然有那個專欄,隔一段時間我總得寄去一疊原稿。
我常說加在一起我每天大約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感到病痛。然而我並未完全失去信心、喪失勇氣,花了八年的功夫我終於完成了五卷書的計劃。
沒有被打倒,沒有給罵死,我的書還在讀者中間流傳。是真是假,是正是邪,讀者將作出公正的判斷。我隻說它不是一部普通的書,它會讓人永遠記住那十年中間的許多大小事情。
四
可能有人批評我“狂妄自大”,我並不在乎。我在前麵說過第一卷書剛剛出版,就讓香港大學生罵得狗血噴頭。我得承認,當時我悶了一天,苦苦思索自己犯了什麼錯誤。我不願在這裏講五卷書在內地的遭遇,為了讓《隨想錄》接近讀者,我的確花費了不少的心血。我不曾中途擱筆,因為我一直得到讀者熱情的鼓勵。我的朋友也不是個個“明哲保身”,更多的人給我送來同情和支持。我永遠忘不了他們來信中那些像火、像燈一樣的句子。大多數人的命運牽引著我的心。相信他們,盡我的職責,我不會讓人奪走我的筆。
為什麼不能寫自己感受最深的事情?在“文革”的油鍋裏滾了十年,為什麼不讓寫那個煎骨熬心的大災難?有人告訴我一件事,據說有個西德青年不相信納粹在波蘭建立過滅絕種族的殺人工廠,他以為那不過是一些人的“幻想”。會有這樣的事!不過四十年的時間,人們就忘記了納粹分子滅絕人性的滔天罪行。我到過奧斯威辛的納粹罪行博物館。毀滅營遺址還保存在那裏,毒氣房和焚屍爐觸目驚心地出現在我麵前。可是已經有人否定它們的存在了!
那麼回過頭來看“文革”,我們到哪裏去尋找它的遺跡?才過去二十年,就有人把這史無前例的“浩劫”看做遙遠的夢,要大家盡早忘記幹淨。我們家的小端端在上初中,她連這樣的“幻想”也沒有,腦子裏有的隻是作業和分數,到現在她仍然是我們家最忙的人,每天睡不到八個小時。唯有我不讓人忘記過去慘痛的教訓,談十年的噩夢反反複複談個不停,幾乎成了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
我寫好第一百五十篇“隨想”就聲明“擱筆”,這合訂本的“新記”可能是我的最後一篇文章。我有滿腹的話,不能信手寫去,思前想後我考慮很多。六十年的寫作生活並不使我留戀什麼。和當初一樣我並不為個人的前途擔心。把自己的一切奉獻出來,雖然隻有這麼一點點,我總算“說話算數”,盡了職責。
講出了真話,我可以心安理得地離開人世了。可以說,這五卷書就是用真話建立起來的揭露“文革”的“博物館”吧。
巴金 1987年6月19日。
§§巴金選集(下)-序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