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說雞,我是兩個多月連豬油氣也沒有沾到了。雞蛋也要賣一塊錢一個,說起來簡直要嚇死人,”嚴老太太歎氣似地說。
“是啊,現在東西一天比一天貴,”馮太太應道;過後她又許願道:“下了蛋,我給你老人家送幾個過來。”
“不敢當,不敢當,”嚴老太感謝道;停一下她又說:“到那時又不曉得會漲到幾塊錢一個啊。”
“哪個又曉得啊,”馮太太接口道。
“聽說昆明陰丹布跌到一塊錢一尺啦,”嚴老太像報告重要消息似地說。
“哪兒有的事,你信人家說!這兒陰丹布隻見漲,差不多二十塊了,”馮太太高聲應道。
在她們談話的時候三隻小雞先後跳進了我們的房裏,居然悠閑地在屋裏散步起來。
“你看,它們又跑到人家屋頭去羅,喊也喊不聽。嚴老太,為了這些雞兒我不曉得操多少心,嘔多少氣,說起來真傷味。你老人家也曉得我是出名好賭的,這幾天我連牌也沒有摸了。”
“是啊,我正奇怪咋個這幾天沒有看到你在張家打牌,我猜未必你戒了賭嗎?又沒有聽說你跟哪個吵過架。原來是這回事。其實打牌也是混時候,喂雞兒不但混時候,還會賺錢,”嚴老太附和地說。她又順口添了一句恭維話:“到底還是你馮太太能幹。”
“哎喲,嚴老太,你倒挖苦起我來啦!我哪兒配說能幹!”馮太太大驚小怪般地說。“其實這個年頭想點法子掙點外水,也是不得已的事。要靠我們老爺留下來的那點幾錢,哪兒能夠過日子!嚴老太,你想想,我當初搬進來的時候,才五塊錢的房錢,現在漲到五十塊了,聽說還要漲嘞。”
“你們那位方太太說是很有錢,公館就有好幾院,家裏人丁又少,也不爭“注釋9”這幾個房錢。咋個還要漲來漲去?”嚴老太接嘴說。
“越是有錢人,心越狠。幾間破房子,一下雨就漏水,一吹風就掉瓦。若不是因為在抗戰時期租房子艱難,我老早就搬家了,看她老婆子又把我咋個!”馮太太氣憤地說。
“不要再說,她來啦,就是方太太,”嚴老太低聲警告道。
“真是說起曹操,曹操就到。她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來了總沒有好事情,”馮太太咕嚕道。
我等候著,果然不多久就響起一個女人的高而傲慢的聲音:“喂,哪兒來的豬兒?我的房子裏頭不準喂豬。是哪個喂的?給我牽出去。”
聲音比人先進來,然後聽見她招呼:“馮太太,你今天沒有走入戶“注釋10”去?”
馮太太講了兩句應酬話,房東太太又大聲嚷著:“馮太太,你曉得是哪個喂的豬,我這房子裏頭是不能喂豬的!如今越來越怪,天井裏頭喂起豬來了。我不答應,我不答應!”
“方太太,我哪兒曉得,我一天又難得在屋頭,”馮太太支支吾吾地說。
“我頂討厭豬。又肮髒,又難看,到處拱來拱去,要把房子給我拱壞了。租幾個房錢不打緊,把房子拱壞了,我哪兒來錢培修!”房東太太說著又發起牢騷來了:“如今租房子給人真值不得,幾個租錢夠啥子用,買肉買不到幾斤,買米買不到一鬥,還把房子讓給人家糟蹋,好好的房子給你來喂豬。”
“方太太,你也不要嘔氣。我就沒有糟蹋過你的房子。我這個人是頂愛幹淨的。我住別人房子也就當成自家房子一樣愛惜。我們老爺生前就時常誇獎我這個愛幹淨的脾氣,”馮太太有條有理地掩飾道。
“那麼我倒應當給你馮太太道謝羅,”方太太諷刺般地說。
這時意外地插進來一個小孩的清脆的聲音:“馮太太,你的豬兒今早晨又跑到我們屋裏頭來過。”
“你背時鬼,哪個要你龜兒子來多嘴?”馮太太氣惱地罵起來。
“馮太太,是你喂的豬?你剛才還說你不曉得,”方太太故意驚怪地問道。我從聲音裏聽出她的不滿來了。
“是我喂的又咋個?×媽喂豬又不犯王法!生活高,哪個不想找點兒外水,這是經濟呀!公務人員也有喂豬的。我一個寡婦就喂不得!”馮太太突然改變了腔調厲聲答道,似乎已經扯破臉皮,她用不著再掩飾了。
“房子是我的,我不準喂就不能喂!”
“我出錢租的,我高興喂就要喂。我偏要喂,看你把我咋個!”
“你不要橫扯。我把你咋個?我要喊你搬家!”
“我偏不搬!我出得起錢,我不欠房租,你憑啥子喊我搬!”
“好,你出得起錢。我給你講,從下個月起房錢每一家加一百塊,押租加一千塊。你要住就住,不住就搬。我沒有多的話,你不把豬牽開,房錢還要格外加五十。話說得很明白,二天你不要怪我反麵無情。”
“你亂加房錢,我不認。你憑啥子要加我房錢!老子不是好欺負的。老子偏不加房錢,也不搬,看你把我咋個!”
“我也不跟你多說。到時候我會喊人來收房錢。房子是我的。我高興加多少就加多少,住不住隨你!目前生活這樣高,單靠這點兒房錢也不濟事。我不加,我拿啥子來用!”方太太理直氣壯地說了一大段,不等馮太太答話,便回過頭對王家小孩說:“王文生,你記到給你媽說一聲,下個月起房錢加一百塊,押租加一千,不要記錯羅。我走了。”
她真的轉身走了。馮太太在後麵嘰咕地罵著:
“你老不死的,賣×的,快五十歲的人啦,還擦脂抹粉賣妖嬈做啥子!你就隻會迷住你們的老爺。你默倒老子會看得上你。老子有錢喂豬也不喂你狗×的!你少得意點。二天一個炸彈把你房子一下子炸得精光,老子才安逸嘞!”
“房子炸光了,看你又有哪點好處?”王文生幸災樂禍般地說。
“哪個喊你龜兒子亂岔嘴!都是你狗×的鬧出來的禍事!”馮太太忽然揚起聲音罵道;“你告狀告得好,我默倒你有多大的賞嘞!你們還不是要漲房錢?你默倒給老妖精舔溝子“注釋11”一下就舔上了!你這個不要臉的死龜兒子!”
以後這大人同小孩的吵架又開始了,大約繼續了二十多分鍾。三隻小雞似乎在我房裏玩夠了,又慢慢地走出去。馮太太好像出街去走了一趟。大半天都聽不見她的聲音。就隻有一隻蜂子嗡嗡地在玻璃窗上碰來碰去。天顯得更藍。樹葉顯得更亮。我感到一點倦意了。
下午我睡了一大覺,醒來聽見一陣“夥失夥失”的聲音。走出房門,我看見馮太太正躬起身子在那裏趕豬,她笑容滿臉,並且帶著柔愛的眼光看她的小豬。豬並不太小,已經有普通的狗那樣大,全身灰黑色,拱起嘴,蠢然地搖擺著身子。
晚上我同侄兒侄女們談著馮太太的事。已經過了十點多鍾,右邊廂房裏忽然響起一陣“嗚嗚……打打”的尖聲。我一聽就知道是馮太太的聲音。
“黃鼠狼又來拖雞兒了,”我那個最小的侄兒說,他滿意地微微一笑。
這晚上馮太太為了黃鼠狼拖雞的事鬧了三次,有一次似乎在半夜,還把我從夢中吵醒來了。
第二天早晨十點鍾左右,馮太太在院子裏同王家小孩大聲講話。這次不是相罵,她的語調相當溫和:“王文生,我求求你。你不要再整我的雞兒,你做做好事罷,我就隻剩下這一個雞兒了。說起來好傷味,好容易長大一點兒,昨晚上全拿給黃鼠狼拖走了,就隻剩下這一個孤孤單單的。我好不傷心!你還忍心再整我,我又沒有得罪你……”
這種帶點頹喪的告饒的調子倒使王文生滿意了。他笑著,不答話,卻跳跳蹦蹦地跑出去了。王文生的媽媽在城外做事,一個星期裏回來住兩天。他父親是一個三十幾級的公務員,早晨七點鍾上班,下午五點鍾後回家。沒有人管束這個孩子,有一個十六七歲的聾丫頭伺候他。
王文生的影子不見了,馮太太在後麵低聲罵了一句:“短命的畜生,不得好死的。”聾子丫頭站在房門口嘻嘻笑著,聽不見她的話。
過一陣馮太太進房去了。王家小孩又高高興興地跳進來。他忽然爬上一棵樹,坐在卡牙枝上,得意地哼著抗戰歌。小黑豬在樹下拱來拱去。孤獨的小雞沒精打采地在土地上找尋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