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與雞“注釋1”(3 / 3)

一個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寧靜的空氣:“馮太太,我們太太請你快點去。”這是外麵那個獨院裏的丫頭在講話。

“好,我就來,”馮太太在房裏應道。過了一會兒她走出來,穿得整整齊齊的。她看看豬和雞,又看看坐在樹枝上的王文生,便站住裝出笑臉對那個孩子說:“王文生,難為你給我看看豬兒雞兒,不要它們跑出去。將來喂大了賣到錢,好請你吃點心啊。”

“我曉得,”王文生不大客氣地點頭應道。他望著馮太太的移動的背影,仍舊舒適地哼他的歌,可是等到影子消失了時,他忽然輕蔑地說:“哼,你的豬兒長得大,我才不姓王嘞!哪個希罕你的點心?你這個潑婦!”

他一下子就從樹上跳下來,身子閃了閃,一隻腳跪在地上,幸而有手撐住,沒有完全撲倒。他起來,看見聾丫頭在房門口笑,就抓起一把泥土向她擲過去。丫頭跑開了。他不高興地罵著:“我×你先人!有你狗×的笑的!”

以後院子裏又顯得十分清靜了。我從玻璃窗看出去。沒有人影,豬躺在樹下,雞懶洋洋地在散步。

我的臉還沒有離開玻璃,就看見馮太太一搖一拐地走進來,皮鞋橐橐地響著,她一身的肉仿佛都在抖動。

“那個小鬼跑出去了,這兒也要清靜得多,”她在自言自語。忽然她帶了驚訝的聲調:“咋個,今天豬兒萎瑣瑣的,未必生病羅。”

她走下天井去,關心地看著小豬,然後“夥失夥失”地趕它起來。十多分鍾以後她才走進右邊廂房,過了一會兒她又出來,口裏咕嚕著,匆匆地走出了院子,最後還回頭看了看天井。

三天後,其實我記不清楚是三天或者四天了,下午兩點鍾我流著汗從外麵回來。天空沒有一片雲,太陽曬在頭頂上。我走進大門口,碰見房東方太太氣衝衝地走出來。她臉上的脂粉被汗水洗去大半,剩下東一團西一塊,讓衰老的皺紋全露出來,電燙的蓬鬆的長頭發披在頸後,(看一眼就知道這是新燙的,我前天才聽見侄女們講過電燙的價錢:一百五十元!)新式剪裁的旗袍裹著她的相當肥壯的身子。一股廉價的香水味(現在不能說是廉價了)向我撲來,我不覺想起了“老妖精”三個字。她後麵跟著一個穿短衣服的粗壯的中年漢子。

馮太太領口敞開,坐在房門口哭著,罵著:

“……你狗×的,賣×的,你賠我的豬兒,賠我的豬兒!……你默倒老子是好欺負的。萬一我的豬兒有個三長兩短,”(我忍不住笑了一聲,她並沒有聽見。)“老子要你抵命。……你默倒你有錢就該狠!老子住你房子,又不是不給錢。就說喂個把豬兒,也不犯王法嘛!……”以下是一些惡毒的咒罵。

嚴老太和獨院裏的張太太在旁邊論斷這件事情,發出幾句批評方太太的言論,不過調子相當溫和。從她們的談話,我才知道方太太帶了一個用人來向馮太太交涉,結果大吵一頓。方太太還吩咐用人把小豬踢打了幾下。她們談夠了時,才挨近馮太太,俯下身子去安慰她。

“馮太太,算了罷,人家有錢有勢,是你惹得起的?況且是為了這點兒小事情。豬兒本來就難喂大。你看它這兩天萎瑣萎瑣的,就像害病的樣子。我看還是趁早把它賣掉換幾個錢回來好些……”嚴老太慢吞吞地勸道。

“我不,我不!我偏要喂!老子不怕她老妖精!至多不過搬家!”馮太太帶著哭聲倔強地說。不過她不久便收了眼淚。她向這兩個朋友發了一通牢騷,吐了一些咒罵,聽了好些安慰的話,後來就跟著她們走出去了。

院子裏靜靜的,豬昏迷似地躺在地上,它身上並沒有顯著的傷痕。忽然它睜起眼睛望著我,這是多麼痛苦而無力的眼光。

我走進房裏,哥哥和嫂嫂從鄉下回來了,他們正和侄兒侄女們談論加房錢的事。房東太太剛才來講過,口氣比我們想像的溫和些,說是隻加五十元房錢,三百元押租。她對馮太太卻提出了較苛刻的條件,因此還引起了一場激烈的爭吵,使得兩個女人幾乎相打起來。小豬就是在兩人的爭吵中被用人打傷的,要不是張太太們來勸解,事情還不會這樣簡單地結束。

大約過了一個鍾頭,我那個最小的侄兒進來悄悄地對我說:“四爸,你快去看,馮太太在給豬兒洗澡。真正滑稽。”

我跟著他出來,立在窗下。樹幹並沒有遮住我的眼睛:馮太太蹲在地上,用刷子從旁邊一個臉盆裏蘸水來刷洗小豬的身子。小豬有氣無力地不斷地呻吟,馮太太接連地在說安慰的話。

這晚我和哥哥嫂嫂們出去吃茶,看見馮太太躬著腰“夥失夥失”地、小心翼翼地趕小豬進圈(我應該加一句說明:豬圈在馮太太的住房後麵,由一條小巷通進去)。小豬沒有知覺似地躺在地上,隻微微動一動身子。馮太太表現了極大的忍耐力,她始終溫和地揮動著手,溫和地呼喚小豬。

第二天我便沒有看見小豬出來,再過一天逼近正午的時候,我聽見馮太太同嚴老太講話。

“今天更不行了,起也起不來,也不吃東西,就翻著白眼兒。我望它,它也眼淚水汪汪地望我,我心裏頭真難過。畜生跟人是一樣,它也有心腸,啥子都懂得,就是講不出來。”這是馮太太的聲音,憂鬱中含得有焦慮。

“我看就是那天打傷的,內傷很重,你給它敷點藥嘛,看有沒有效,”嚴老太說。

“它會說話也就好羅。我不曉得它病在哪兒,不能給它治病,隻是空著急有啥子用。嚴老太,請你找人給我問一問,看能不能想個啥子法子……”

以後的話被侄兒侄女們打斷了,他們一窩蜂地跑進房來,喚我去吃中飯。其實馮太太的話是繼續講下去的,隻是我無法聽清楚罷了。

這天沒有到天黑,小豬就死了。我看見馮太太一個人坐在房門口傷心地哭,才知道豬死。她不吵不鬧,聲音不大,埋著頭,寂寞的哭聲中夾雜著喃喃的哀訴。

沒有人理她。起初王文生同他的聾丫頭含笑地看了一陣。王文生手裏捧著一個飯碗大的青柚子,大約是他剛從樹上摘下來的,先前我還看見他爬上那棵柚子樹。後來他逼著聾丫頭同他拋柚子玩,不再注意馮太太的事了。看熱鬧的人自然不止這兩個,但以後都散去了。夜掩蓋了她的影子。夜吞沒了她的聲音。

這一夜又被日光驅逐了。以後我常常看見馮太太在院子裏用米或者飯喂那隻唯一的小雞,有時也喂喂從屋簷上飛下來啄食的麻雀。雞漸漸地長大了。它閑適地在天井裏跳來跳去,但是總帶一點寂寞的神氣。

又過了幾天,到這個月底,馮太太搬走了。我沒有看見她搬家,也不知道她搬到哪裏去,隻聽見說是她一個人照料著車夫搬走的。她的東西不多,但是她也來回跑了三趟。看這情形她的新居似乎就在這附近。沒有人給她幫忙。她這個人沒有知己的朋友,也是可以料到的事。

我的最小的侄兒對我說起馮太太搬家的事情,他覺得最有趣的是她像抱孩子似地把小雞抱在懷裏,小心地坐上了黃包車。

馮太太搬走後的第二天上午,房東來看了看空房子,吩咐那個跟她來的用人把房屋打掃一番。下午新的房客搬來了,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是本地人;女的講一口上海話,衣服華麗,相貌也很漂亮。這對夫婦仿佛還是新婚的,兩人感情很好,每天傍晚男的從辦公處回來以後,院子裏就有了清脆的笑聲和歌聲。

據說這對新夫婦是房東的親戚。因此房東到我們的院子裏來的次數也多了。以後不用說天井裏石階上都非常清潔,再也不會有豬和雞的腳跡。

隻是我的房間在落雨時仍然漏水,吹大風時仍然掉瓦,飛沙塵。

1942年在成都。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四三年一月十五日《抗戰文藝》第八卷第三期。

“注釋2”默倒(四川話):“心中想到”、“以為”的意思。

“注釋3”老漢兒:父親。

“注釋4”鬧死:毒死。

“注釋5”角角頭:角落裏。

“注釋6”《王婆罵雞》:川戲名。

“注釋7”咋個:怎樣。

“注釋8”黑了:夜裏。

“注釋9”不爭:不差。

“注釋10”走人戶:出門拜客。

“注釋11”舔溝子:拍馬屁。